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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新年過後,段先生的病況再度惡化,這次情況非常不樂觀。再加上病患本身拒絕侵入式治療,眾家醫生也束手無策。

 

正當醫生們討論著此時發出病危通知會不會影響國家政策決斷時,段先生對徐先生提出一項要求。

 

「我想再去一次墾丁。」

 

為了這個簡單的願望,徐先生排除萬難請了六個小時的假,包下兩個高鐵車廂,動用數十名維安人員、數名醫護人員,租下一整幢飯店,借來最美的那片海灘。

 

看著窗外忙著開路的交警與被驅離的民眾,徐先生自責似地道:「如果我不坐在這個位子上的話,就不用這麼勞師動眾了。只要想來,隨時都可以來,也許還可以住在這裡,賣咖啡過日子。」

 

「可是,詣航,你並不討厭現在這個位子,不是嗎?」段律師頓了一下,沉聲說:「你是因為我才這麼說的吧。」

 

徐先生忽然收起笑容,嚴肅地道:「這件事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我是『為了你』才繼續工作的。如果可以後悔的話,我絕對不會參……」

 

段先生抬起插著點滴,虛弱的右手,輕輕地在他嘴唇上點了一下。

 

「難得出來玩,別提公事了……」

 

徐先生噗嗤一笑,「這句話明明是我的台詞啊。」

 

到了海邊時,時間接近黃昏,淡黃粉紫暗紅等顏料把天海染成一片,美不勝收。

 

維安人員貼心地用木板在沙灘上排成一條『輪椅專用步道』,徐先生親手推著段先生,在海邊散步。看著他們的背影,比起羨慕兩人之間情感,更多是叫人鼻酸與不捨。

 

忽地一陣海風吹來,我才想起毛毯好像留在車上,趕緊跑回車上拿了毯子給段先生蓋上。

 

段先生向我道謝後,繼續與徐先生對話。

 

這個地方對他們來說似乎意義非凡,回憶的話題不斷。

 

「真的,彷彿是昨天才剛發生的事。」

 

「那時候你才這麼高……」段先生比了個小學生身高的高度,「還不到我的肩膀。」

 

「倒是你都沒什麼變,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再次見面的時候,還有現在。」

 

「不,我變老了……」

 

「你還年輕。」徐先生彎下腰,幫他整理被海風吹亂的頭髮,「還有,不管你變得如何,我還是愛你。」

 

段先生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還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但我聽不到。

 

而徐先生害羞地笑開了。

 

夕陽無限好,只是時間太短,就像人的一生般,當第一顆星出現在夜空上時,也到了該道別的時刻。

 

望向滿天星斗,段先生感慨地道:「……我已經滿足了。」

 

「滿足……嗎?」

 

「得到了一些成功,認識了一些朋友,最重要的是,遇見了你,還能愛上你,被你愛上。這樣的人生,我真的滿足了,也不再害怕面對了。」

 

聽見他這麼說,徐先生卻痛苦地回道:「你滿足了,可是我還不滿足!我對我的人生感到後悔不已。應該早一點遇見你,早一點發現你的心意,早一點注意到……」

 

「詣航,我真的覺得我是個幸福的人。緩慢地迎接人生最後的盡頭,才有足夠的時間回顧我的一生。再跟朋友說一次話,再看親人一眼,再吻你一次,好好地跟你說再見。」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罹患這種病症的人說自己幸福。這段過程不只有『緩慢』,還伴隨著『痛苦』啊。

 

「我不要聽你跟我說『再見』!」徐先生大喊道。

 

「詣航,就算你身為總統,也無法改變這件事實。」段先生殘酷地道。

 

「不,我可以。我們可以一起說『再見』!」

 

徐先生說完就推著輪椅直往前奔,貌似要往海裡衝去的樣子把在場的人全嚇了一跳。

 

所幸,輪椅推到了沙灘裡就再也推不動。徐先生趴在段先生背上,肩膀起伏,遠遠就聽得到啜泣的聲音。

 

仍怕有個萬一的我,慢慢走近,聽見兩人的對話。

 

「我想要跟你一起走……就這樣走進海裡……」

 

「……」

 

「……為什麼……你什麼話都不說?」

 

「我知道你辦不到的。因為,你愛我。」

 

「和鳴……」

 

「人不可能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麼,所以,要確認對方的心意有多難,你知道嗎?我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才能把這句話說出口。」

 

「你真是……笨蛋……」

 

「沒錯……我既笨又膽小,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卻花了幾十年的時間確認。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再多花幾十年的時間,驗證這件事。」

 

「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

 

「詣航,我……」

 

風聲呼嘯,把段先生的話吹得支離破碎,我聽不見。

 

這樣也好,那是一句他只想說給他聽的話。

 

█ █ █

 

從墾丁回來後,段先生的病情反而起色,最開心的當然是徐先生,他還特別一一向醫生道謝,計劃著下次哪天可以休假。

 

然而事後,我們才知道那是迴光返照。

 

那天天氣很好, 春天結束就快入夏了,一早就出了大太陽,段先生的臉色也難得地紅潤有光澤。

 

送徐先生去上班後,他開始吃早餐,不過,收碗盤的時候我發現他早餐沒吃完,留下了秋葵跟胡蘿蔔。

 

正想著段先生難得會挑食時,他忽然開口道。

 

「可以幫我拿相簿嗎?就在書櫃上面數來第三層,右邊數來第五本。」

 

把相簿拿給段先生後,我收拾碗盤下樓,跟何嬸多聊了一會兒。

 

「段先生沒把菜吃完啊……」

 

「對啊,真難得。」

 

「聽說他本來就是個挑食的人。本性難改嘛。」

 

我苦笑著走上樓後,看到段律師竟然又睡著了。

 

走近床邊,輕輕地想拿走相簿時,發現段先生的右手握著止痛裝置的開關,我倏地轉頭一看,嗎啡果然少了一點。

 

而段先生,已經再也叫不醒了。

 

現在回想起來,相簿最後翻開的那頁是,他與徐先生的合照。

 

徐先生當選那天,兩人手牽著手,笑容燦爛的合照。

 

█ █ █

 

葬禮依照段先生本人意願,辦得非常簡單,只發出不到十份白帖。

 

但出殯當天,除了門口擠滿了媒體記者外,沿路兩排全是穿著黑衣的送葬人士,有人說那是徐先生老家的地方幫派,也有人說那是以前跟段先生關係密切的南部黑道。

 

無論如何,這又替這位傳奇律師增添了些話題。

 

段先生去世後,我在官邸又多待了一個月。表面上是幫忙處理段先生後事,另一個更重要理由是,醫生們怕徐先生身心狀態承受不了,會有個萬一,才要我留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不過,徐先生雖然哀痛不已,但除了出殯那天外仍每天上班,身體狀況也很好。若是不知內情的人,一定會以為這對同性伴侶其實感情不佳吧?

 

但我可以證明,徐先生從沒有一天忘記過段先生的事。

 

除了每天對照片說『我出門了』、『我回來了』之外,待在段先生書房裡的時間變多了,吃飯的時候還常看著胡蘿蔔或苦瓜發呆,或是把剝了一大碗蝦子後,卻說他吃不下了。 

 

某天晚上,我睡不太著,想到廚房倒杯牛奶來喝時,發現段先生病逝的那間房門微開,我好奇地走進一看。

 

徐先生正趴在床邊喃喃自語,看到我走進,尷尬地朝我一笑。

 

「不好意思,嚇到妳了吧。」

 

「呃不……徐先生還不睡嗎?」

 

「嗯……待會就去睡了。」

 

「那我先……」

 

「待在有他在的房間,我比較能靜下心來。我覺得……他還在我身邊,我聽得到他講的話,感受得到他的目光……」

 

「徐先生……」

 

「啊,不好意思。好像說了很恐怖的事。我不是有意嚇妳的……」

 

「不,我懂那種感受……之前我爸剛過世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每天都幫他買早餐,總覺得他哪天會從樓梯上走下來。」

 

徐先生露齒笑道:「太好了,我找到同伴了。」

 

只是,我的情況只維持了三個月,徐先生的話……

 

大概會維持一輩子吧……

 

「那,我先回房了。徐先生也早點休息吧。」

 

「嗯,晚安。」

 

「晚安。」

 

把門關上前,我再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房間。

 

──你們晚安。

 

 

 

 

 

 

 

 

 

 

 

 

 

 

 


--
後記-


 寫完了OAQ


 寫到他的最後,不管怎樣還是很難過,但也不管怎樣都想寫出來。


 不好意思讓大家陪我任性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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