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段律師的一生之中,只有少數幾次計算錯誤。

 

其一,他錯估了自己對徐詣航的愛意。

 

導致自制力拉不住行為,任其暴衝,讓事情的發展超出了計劃表。

 

不過,結果是好的。

 

其二,他錯估了徐詣航對自己的愛意。

 

導致他明知他對自己的情感,卻害怕將來的選擇、害怕不能永遠待在他身邊,因此,讓兩人有過一段有性無愛的關係。

 

最後,還因此讓徐詣航得對全國大眾出櫃,鬧得滿城風雨。

 

不過,老實說……他很感動,也覺得,即使兩人之後遇到難關,也能一起走下去。

 

其三,他錯估了女性的堅強與包容。

 

他原本以為,葉婉瑕會在不久之後辭職,遠離他們。卻沒想到,事後,葉婉瑕仍待在徐詣航身邊,兩人似乎也未曾提起此事,主僕融洽依舊。

 

他原本以為,李芳儂看到新聞後,不會再與徐詣航聯絡,卻沒想到,她反而主動地跟他聯絡,後來他們還跟她及其男友一起吃過飯,幾年後李芳儂的婚禮,兩人也受邀參加。

 

他原本以為,妹妹段可佩回國後會對他大發脾氣,因為他一直沒向她說明,自己跟徐詣航事,卻沒想到,她非但沒發脾氣,還替他高興得闔不攏嘴,也很盡小姑之責地,直拉著徐詣航說他的壞話。

 

最後,還有一個錯估。

 

但是,他還不知道這個錯估的影響到底會有多深遠……

 

「小彥彥──你看你看──叔叔把蘋果削成小兔子喔──」

 

徐詣航穿著居家的T恤,外頭罩著小熊圖案的圍裙,頭髮沒有梳理,鼻樑上還掛著剛剛為了出門而變裝戴上的粗框眼鏡。倘若沒留神觀看,一定不會認為他跟電視裡帥氣英挺的徐立委是同一人。

 

他手裡捧著精心削好的兔子蘋果,放低了身段,放軟了音調,一心只想討好那個坐在舅舅腿上的小男孩。

 

冷眼旁觀的段律師不知在心裡歎了幾千幾百次氣,無可奈何,只得把頭埋回資料中,眼不見為淨。

 

「想不想吃兔子蘋果呀──」

 

簡箴彥睜著碧綠色的大眼,點了點頭,徐詣航隨即插了一塊蘋果遞給他。

 

他露出小孩子獨有天真微笑,「謝謝叔叔……」

 

「不客氣──你好──可愛喔──怎麼可以這麼可愛──可愛可愛超可愛的──」

 

徐詣航興奮地叫著不知所云的話,句中出現了幾次『可愛』,段律師的眉頭就多皺了幾個折,但他卻只能再嘆一口氣。

 

「徐立委,你也太誇張了吧……」簡政曜心想,這都第幾次見面啦,他怎麼還可以這麼興奮?

 

「因為小彥彥真的好可愛嘛──唔──你看看他可愛的小臉頰──」

 

「……」

 

「哎,我哥沒救啦,」徐詣樵從廚房裡端了盤木瓜出來,邊走邊笑道,「箴彥,你要不要過來當徐叔叔家的小孩啊──不管你要什麼玩具他都會買給你喔──」

 

簡箴彥彎起眉,看著笑臉迎人的徐叔叔,小腦袋想了想,仍緊抓著舅舅的衣袖,搖搖頭,斷然放棄這個成為權貴之子的大好機會。

 

徐詣航倒也不傷心,還反唸著自己的弟弟,「詣樵,這問題不用問也知道答案吧!」

 

「那可不一定啊,看在徐叔叔家什麼都有的份上,箴彥搞不好就會選你啦。」

 

「怎麼可能……一定還是會選擇無價的親情囉,而且,小孩子又這麼單純,不會想太多,」徐詣航說著又轉向簡箴彥,「小彥彥才不會這樣呢……對不對?果然還是覺得舅舅比較好吧?」

 

他也聽話地點頭,讓舅舅簡政曜很滿意。

 

「箴彥雖然不能當你們家的小孩,不過,徐立委你可以當他的乾爹呀。」總是『想太多的大人』心想,箴彥若有個有權有勢有錢的乾爹也不錯。

 

「喂──那我的立場呢?」徐詣樵噘著嘴道,「要也是我先當吧!」

 

「嗯?我以為你老早就以箴彥的乾媽自居了……」

 

「簡、政、曜──!」

 

看著小倆口又開始拌嘴,徐詣航也陪笑著看戲,眼神不經意地飄向段律師,他也慢慢抬起頭,兩人很有默契地視線相接。

 

每一對情侶都各有獨特的相處之道,像徐詣樵跟簡政曜就是標準的歡喜冤家,拌嘴與吵鬧都是家常便飯,卻也讓兩人感情更加融洽。而徐詣航跟段和鳴,則只消看著對方,就能感受到對方的濃厚情意。

 

瞥見兩人深情凝望,你儂我儂,徐詣樵故意高聲道,「哎,又來了,看來我們該走囉。」

 

「呃,對啊,也打擾太久了……」簡政曜也夫唱婦隨。

 

「嗯?現在才八點呀,要走了嗎?」

 

「再不走的話,會被告吧!」

 

徐詣航輕笑道,「沒這回事啦,對吧,和鳴?」

 

段律師聞言微微頷首,不速之客們卻不認為這是表示『同意』的意思。

 

不過,權力最大的男主人都開口說話了,他們也樂得再多待一會兒。

 

「對了,之前聽詣樵說,徐立委你想賣咖啡呀?」簡政曜大口吃著木瓜邊問道。

 

「啊……那個啊,很可惜計劃取消了,」徐詣航苦笑,「只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兩人原本興高采烈地連咖啡菜單都計劃好了,只差『引咎辭官』這步而已。

 

結果,『出櫃事件』過後各大同志、人權團體陸續聲援徐立委,反而讓他人氣水漲船高。

 

原以為黨中央態度保守,說不定會找個名目開除他的黨籍,未料,卻因而更器重他,認為他可以得到不少特定族群的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雖然,想急流勇退不是辦不到,但徐詣航出於本身意願,也還想再多當幾年立委,至少做次這任期結束。

 

因此,只好把咖啡車計劃暫時放到一旁了。

 

「哈哈,果然……」記者簡政曜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你人氣這麼高,我們就在猜你一定還會再連任。」

 

「我還沒想這麼多……」徐詣航苦笑。

 

聽見敏感話題,段律師從資料中抬起頭看著他。

 

相較於徐詣航的走一步算一步,他仍喜歡做精準的計劃。

 

雖然還沒對他明說,不過段律師早已策劃好了從立委到市長的最短路徑,只要他有意願,隨時都可以一步步實現。

 

當然,計劃歸計劃,人生中隨時都會有變因,自徐詣航公開出櫃後,變因不斷。

 

可是,說也奇怪,也不知道是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亦或是老天爺看在他們繞了好大一圈路才在一起,不忍再多給更多難關。

 

他們戰戰兢兢地回老家說明一切時,徐家大老們一字排開,絕大部分都是從小看好徐詣航、疼愛徐詣航的長輩,各個擺出兇神惡煞的臉孔,一副隨時準備把帶壞徐家大兒子的男人剁成肉醬餵狗吃似的。

 

結果,段律師不但沒被動到一根寒毛,反而開起了認親大會。

 

早年初出茅廬段律師常經手幫派組織的案子,徐家的『關係企業』他也做過幾門生意,幾條線牽一牽,他還是不少人的『救命恩人』。而徐家一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十分講義氣,因此,他們還段律師人情都來不及了,更不用說是打他扁他揍他了。

 

至於徐母,交由『好兒子』徐詣航好聲安撫後,也慢慢地接受這個事實。

 

 

但個性倔強的她仍腹誹了好一陣子,還曾當著段律師的面道,『早知道當年就別給他請什家教了……』

 

段律師沉默依舊,心生愧疚。可是,只要能擁有徐詣航,這些他都能夠忍受。

 

「既然這樣那……專訪的事情……」

 

簡政曜的記者本性又偷偷地冒了出頭,段律師則目光犀利地鎖住獵物,在動手前,徐詣航倒先開了口。

 

「這樣不行喔,不是說好下班了,我們就不談公事嗎?」八面玲瓏的徐詣航越來越懂得如何打迷糊應付媒體,連『有關係』的簡政曜幾乎也一視同仁。

 

「唉……還以為你會順口答應的說。」他隨即靈機一動道,「還是……拿箴彥當酬庸的話如何?」

 

徐詣樵提著他的耳朵罵道,「喂──你想新聞想升官想瘋啦?連自家的小孩都要出賣?」

 

「哎喲喲……開玩笑的啦……」

 

■■■

 

幾個男人一家和樂地又渡過了一個愉快的週末夜晚。送走弟弟及其家眷後,是段律師期待了一整晚的兩人時間。

 

號稱千杯不醉徐詣航其實比較喜歡小酌,洗完澡後,從酒櫃裡拿瓶紅酒,倒了半杯,聽見後面有道沉重的聲音。

 

「我也要一杯。」

 

「真難得……今天心情比較好?」他又拿了一個玻璃杯,將透明血色的液體倒入。

 

「不……剛好相反。」

 

接過酒杯,他輕啜了一口,溫潤入喉,味道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好。

 

「我知道你比較喜歡安靜,不過有時候熱熱鬧鬧也不錯啊……要不,下次他們來之前,我會先請示律師大人可否批准?」徐詣航戲謔地笑道。

 

「……我不怪他們。」

 

「那是怪我囉?」

 

他做了一個得了便宜又賣乖的笑容,對方則露出困擾的表情。

 

徐詣航最近挺喜歡玩這個遊戲,他只是單純地覺得,這樣有一種戀人之間特有的醍醐味,孰不知對方為此嘆了多少氣。

 

「詣航……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徐詣航放下酒杯,將手環繞在他的腰際。

 

「我知道、我知道……」

 

「詣航……」

 

正想低頭接吻時,對方卻又開口說話。

 

「前幾天可佩跟我說了一件事,我很在意。」

 

他耐住性子問道,「……什麼事?」

 

「她說,你在記者會的前一天晚上打電話給她……還說,你要她唱歌給你聽,唱『我只在乎你』。」

 

不否認也不承認,律師行使默權,只用眼神表達對胞妹的抱怨。

 

「重點還沒說到呢,」他笑著繼續說,「你聽了她的歌聲之後,還哭了……她說,『我哥絕對會否認這件事,可是,我跟他是雙胞胎兄妹,我都哭了,他一定也哭了……』」

 

徐詣航說完就緊緊地抱住對方,得知這件事之後,他一直在想,對方是以怎樣的心情打這通電話、要求妹妹唱歌,甚至悲傷落淚……

 

但是,後來他覺得,即使知道他當時的心情與想法又如何?更重要的是,他該怎麼表達,他也對他抱著同樣深厚的感情……

 

徐詣航仰頭看他,段和鳴也望著他,眼中只有彼此。

 

「和鳴,我想,比起『我愛你』,這句話更能表達我的心情……」

 

──我只在乎你。

 

 

 

 

 

 

 

 

 

 

 

 

 

--

後記-

下一篇尾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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