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我站在鋪滿銀杏葉的金黃色地毯上仰望,銀杏樹上的最後一片銀杏終於落下了。

兩旁銀杏樹的葉子全都掉光了,只剩這棵還有一片葉子在風中搖擺。

原以為它一下子就會被吹落,但沒想到它不知道在堅持什麼,在惡劣的天氣下硬撐了好幾天。

--但最終還是得隨風而逝。

之所以會這麼在意那片葉子,可能是因為我不自覺地把它當成自己的同伴了吧。

學校的課程結束後,同學們各奔東西。有的人學成歸國,有些人則繼續升學,也有些人已經在這邊找到工作,開始上班了。

無論他們選擇哪一條路,雙腳都不停地往前走,只剩我還留在原地停滯不前。

跟我同一年進來的學生幾乎都搬走了,現在整棟公寓裡我只認識每天早上七點固定在門口掃地的管理員。

--到底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呢?

好聽的藉口是想好好地思考,年紀也不小了,得慎重決定未來的方向。但實際上是到底為了什麼而繼續留著,我自己雖然清楚,但卻不敢正視。

不過,就跟那邊終將掉落的葉子一樣,我也被家裡逼得不得不作出決定,準備回國。

█ █ █

多待了快三個月,時節進入秋天後我才開始整理行李。

我邊整理邊想著,這個城市的秋天真是個適合搬家的季節。

氣候涼爽,不冷不熱,滿山的紅葉與行道樹上的銀杏都適合離別的氣氛,每過幾天就掉了一些,像在催促著我,不趕快搬的話,討厭的冬天又要來囉。

還記得當初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踏到這個城市的土地上時,我被冬天的尾巴整得淒慘兮兮。

我從亞熱帶國家帶來的衣服抵擋不了這夾帶著雪的寒風,剛來時又得東奔西跑,耗盡體力後換來的是三天的高燒不退。

那時,住在隔壁的你受學校老師之託,不得不過來看看我的身體狀況。

從門上窺視孔看出,你一臉『照顧鄰居什麼的麻煩死了』的表情,可是,在看到披著棉被打開門的我後,你雙眼睜大,嘴巴也合不起來。

我也被你嚇了一跳,邊咳邊問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句話也沒回,馬上就拉著我去看醫生。

到了醫院後,我才看到自己又紅又腫的臉,還有手上腳上的點點紅斑。

你陪著我,用含著外國腔的日文向醫生解釋病情,日本醫生一頭霧水地看著你,忽然發現什麼似地開始說英文。

你非常開心,用流利的英文與醫生交談,可是我一句也聽不懂。

『就是因為英文不好才來日本留學的啊。』生病的我在心裡抱怨著。

最後,你們似乎達成了什麼共識,你也肩負起照顧我的責任。

你說,我得的是麻疹,得在家隔離。食物什麼的不用擔心,我會送過來給你。

也許是在異鄉生病想找人依靠的關係,我也完全信任你,那天晚上吃了藥後,第一次在這裡一覺到天亮。

你信守諾言,不但帶食物給我,還幫我洗衣打掃。但我擔心麻疹會傳染給你,要你把食物放在門口就好,你笑著說,「麻疹我小時候就得過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大人得麻疹。」

簡直把我說得跟什麼稀有動物一樣,雖然有點生氣,但我也笑了出聲。

一個多禮拜後,我身上的紅疹全消了,再次踏出門時,外面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河邊沿岸的櫻花全開了,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這是個多麼漂亮的城市,能站在這裡是多麼幸福。

也許是看到我的身體狀況轉好,你也覺得自己的任務結束了。

我們不若生病時親密,在百花盛開的春天裡,我努力彌補課業,你則積極地參加各種賞花會,每每都玩到半夜三更才回來。

有一次,你還醉倒在我家門口,我不得已只好把你扛回家裡照顧。

立場調換的感覺很有趣,也讓我知道當時照顧我的你有多辛苦。

隔天早上,你聞到紅茶香醒來後,第一句話就問我。

「為什麼我們不交往呢?」

我一向不懂,為什麼日本人喜歡用否定問句。不吃飯嗎?不喝酒嗎?與其說是禮貌,更像是先預設對方會拒絕似地,我不太習慣。

不過,他的語氣與眼神,像是早就預設好結果似地,讓我不得不回你--

「對啊,為什麼不?」


█ █ █

熱戀期的情侶是藏也藏不住的,留學生的圈子很小,我們的事很快就傳開了。

在這邊認識的同圈同鄉人聽到了這件事,趕緊把我拉到一旁說話。

「怎麼會突然跟他開始交往呢?」

「其實也不是突然……」

「他是外國人耶!」

「……」在這邊的留學生,誰不是外國人?

「你是不是來這邊覺得寂寞想家,所以才……」

「想家的話我早就回去了,又不是多遠,三個小時就到了。」我不是得思鄉病也不是得思春病……

談了一陣子沒有交集,最後年紀稍長的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年紀也不小了,別再浪費時間了,這種看不到未來的關係,你自己還是好好想想吧。」

去找你的路上,我越想越覺得生氣。

看不到未來的關係?有誰看得到未來?

我並不是為了未來的你而跟你交往的,我是因為喜歡你而跟你交往的。

見到你之後,我一股腦兒地把垃圾全往你身上倒,中文日文交雜,也不管你聽不聽得懂。

「我覺得我跟你交往絕不是在浪費時間。」

「我知道。」

「如果,我們之後分手了,我也不會覺得這段日子是在浪費時間。」如果說這段日子是浪費時間的話,感覺連我自己也一起否定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人跟人相遇,就算是一期一會(註),也肯定會得到什麼、留下什麼。」

我笑道:「你連思考模式都被日本人同化了。」

「來這裡不就是要學這個嗎?」

「說得也是。」

--即使是現在,我也不覺得這幾年跟你在一起是浪費時間。

█ █ █

在眾人一面倒不看好的情況下,我們交往了蠻長的一段時間,然後分手,你轉回國。

現在回想起來,能在這個美麗的城市裡跟你渡過春夏秋冬,一景一物、一巷一弄都有你我美好的回憶,這才是我最捨不得離開的理由吧。

只是捨不得而已,並不是想回到過去。

無視附近人來車往,我就地躺在光禿禿的銀杏樹下,銀杏地毯雖然漂亮,但近聞卻有股獨特的怪味,我雖然不喜歡,但等嗅覺疲勞後倒也習慣了。

我閉上眼,眼前浮現手機畫面,還有那幾個字。

「別れよう」我們分手吧。

當時收到這封簡訊時,我忽然覺得很陌生,忽然不懂字面上的意義。

它不是你的母語,也不是我的母語,我們卻用它談戀愛、談分手。

當時你真的了解我在說什麼嗎?當時我真的百分之百清楚你想表達什麼嗎?

你的這句話,是真的想跟我分手嗎?

我知道的,重點不在語言的隔閡。

你我都是大人了。後來,我們理性地談了好幾回,還是決定分手。

現在,我很想跟你說對不起,在你回國前一天,對你說了重話。

「你會是我到死都在乎的人。」

其實,你不是。分手的痛讓我錯估了你在我心中的重量。

剛分手的那個月,我每天都想著你的事,每晚都睡不著,我常看著你FaceBook頁面上的『單身』兩個字發呆。

然而,現在經過我們約會過的地方,我也只是笑一笑,繼續向新生解說附近的景點。再讀一次你寫給我的信,我也不會想抱你,就算看到你的照片,我也不會想親你。

我想,也許再過幾個月,再看到你本人時,我也不會有任何情緒起伏了。

現在,唯一會讓我感到疼痛的,還是那封簡訊。

我拿出手機,把那封簡訊叫出,刪掉。

好痛,就算刪掉還是好痛。

我躺在銀杏落葉裡,像是要大聲告訴這個城市我將要離開似地。

放聲哭泣。

█ █ █

不知道哭了多久,手機忽然響起。

「您好,這裡是搬家公司,不好意思,跟您約好二點到府上搬家,不知您是否在家?」

「啊!我就在附近,現在馬上就趕回去!」

█ █ █

「你不說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外國人耶!」

眼前這個健壯黝黑、有點聒噪的青年是國際搬家公司的員工,我跟他們約好下午二點搬家,外出吃完飯後,卻在銀杏樹底下忘記了時間遲到,對他很不好意思。

不過,對方也有一件不好意思的事,說是其他人手還在上一家搬東西,只能先派他過來。

「我的日文腔調還蠻奇怪的,應該一聽就知道我不是日本人吧?」

我邊收東西邊回答,對於日本人的稱讚等同問候的文化,我早已習慣。而且,對一個學習日文的人來說,日本人稱讚你日文很好,絕對不是件好事,那只表示對方一聽就知道你是外國人。

他急忙搖頭,「剛剛在樓下的時候,如果不是你先說你就是住在三樓的黃先生的話,我真的聽不出來!」

見他這麼認真解釋的樣子,我也相信了一半,又建立了一點日文的自信。

我們邊整理邊搬邊閒聊(大部分是他在說),但幾年生活下來累積的東西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之前我自己已經整理了一些,想說剩下的等搬家公司來再一起收,結果好像留了太多。

「呼……不知道今天弄不弄得完啊。」我自言自語地道。

「我同事馬上就會過來幫忙,一定弄得完的啦。」他老實地小聲道:「雖然東西是有點多……」

在以客為尊、以過多服務聞名的這個國家裡,會吐槽客人的人真的很罕見。

「一個人住,東西這樣真的很多吧?」

「唔,也不是非常多啦……啊,我記得我之前幫這幢公寓的外國人搬過家,他的東西就真的很少。」

「喔?哪一間?」搞不好是我認識的。

「好像是301室。」

「那不就是隔壁嗎?」

是你的房間。

現在隔壁也早搬進了新的住戶,剛搬來的時候還拿敦親睦鄰禮物送我,我帶著複雜的心情吃完那盒檸檬蛋糕。

「好像是今年二月還三月的事了,一個金髮外國人,長得好高喔。你認識嗎?」

「……嗯。」是你沒錯。我曖昧地笑了笑。

「他的東西雖然多,但大部分都是要丟掉或回收的,說是帶不回國。」

「喔、是噢。」我馬耳東風,繼續整理東西。

多話的青年卻沒停下他的嘴,也繼續講:「他的房間裡有很多相片,我本來還以為他是攝影師呢。」

你的興趣是拍照,卻很少拍人像,也不喜歡被拍,所以我們兩個也沒留下多少合照。

我突然感到非常慶幸。這樣別人就不會看著我們的照片,給你我多餘的同情或嘲諷。

「……可是啊,他卻說要把那些照片都丟掉,全部都丟掉喔。」

「丟掉?!」

我愣了幾秒才理解你在想什麼。

把在這邊拍的照片都丟掉,果然很符合你的個性。

你是個凡事向前看的男人,跟總是捨不得、放不下的我不一樣,我還在這個城市躊躇不決的時候,你已經回故鄉開始新的人生了吧。

「有些照片都很漂亮耶,但他還是堅持要全部丟掉,我們也只好照辦。後來衣服、家具什麼的,有的都幾乎全新的東西他也全丟了。雖然這邊丟大型垃圾很麻煩,但也不用把我們搬家公司變成環保公司吧……」講到最後,變成他在抱怨客戶了。

正考慮結束後要不要打電話提醒這家搬家公司,得多注意員工洩露客人個人情報時,他就換了個題,開始講起自己的成長史。

「我是九州鄉下地方長大的,家裡沒什麼錢。來這邊上班後看到很多人搬家時,都把還很新的東西丟掉,真的很浪費……我有時候都會偷偷撿起來用。」

「我剛來的時候也都撿學長姐的家具跟東西,這次要回去了也早把一些還能用的東西送給學弟妹。」

他忽然一臉感動地看著我,「對嘛,東西就該這樣一代傳著一代用。就算 變成付喪神(註2),祂也會報恩的!」

我越來越不懂對方在講什麼,只好隨邊應聲,但他卻越講越激動,還好他的同事不久後趕到,讓他稍微收斂了點,也讓搬家工作順利在今天內完成。

█ █ █

清空房間,把鑰匙交給房東完成解約後,我並未馬上離開這個城市,用拿回來的押金,到便宜的青年旅館再住幾晚,處理些回國前的書面事宜,還有人際關係。

這天晚上,我約以前打工時認識的朋友們出來吃飯,卻沒想到連店長也跟著來了。朋友小聲地跟我說,講電話的時候被店長聽到,他就吵著要一起過來,還不可以跟我講,要給我一個驚喜。

店長是大阪人,為人豪爽又搞笑,對我們都很好……只是,聒噪了些。

我最近似乎跟話多的人很有緣,這天也被店長纏著碎碎唸到最後一班電車時間才放手。

臨走前,店長不忘提醒我道:「說好了,要再回來喔!」

我苦笑了一聲,朝他揮了揮手,往車站的方向奔跑。

我仰著頭、迎著風,跑在一道道異國文字的招牌下,穿過一個個說著異國語言的人們。

還會再回到這個國家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若要以這個國家的語言為專業、為生活工具,就無法切斷與它的牽連。

但如果可以的話,我不希望再回到這個城市。

因為我好不容易才把這裡的回憶全打包起來,收到抽屜的最底層。

「……幹。」

離車站只剩十步距離時,最後一班車從我眼前開走,我忍不住用母語罵了一聲 。不管在國外住了多久,這種時候還是會不自覺地說出母語。

還好只有一站的距離,我拉緊外套的拉鏈,縮著脖子走回旅館。

行經某個路口時,我看到那家國際搬家公司的車停在路旁,三、四個人不停地搬運著物品,加班加到現在也真是辛苦他們了。

越走越近,再定睛一看時,那個多話男也是其中一員。

不過,讓我驚訝的卻是他的圍巾。

雖然也有可能『撞巾』,但我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話。

『……來這邊上班後看到很多人搬家時,都把還很新的東西丟掉,真的很浪費……我有時候都會偷偷撿起來用。』

材質是純羊毛,那個特殊的圖樣是還是我特別挑給你的。

剛好你生日的時候天氣驟冷,我還暗喜老天也幫了我一把時,你卻看著禮物大笑。

「你忘了我從哪裡來嗎?我家那邊的天氣比這裡冷上十倍,在這裡我用不到圍巾啦。」

我生了一個禮拜的悶氣,你為了賠罪,那一整個冬天都圍著這條圍巾。

但現在這條圍巾卻陰錯陽差地圍在一個聒噪的搬家小弟身上。

我半摀著臉,快步經過他們。

此情此景,我不想哭,只想笑。

你其實只是個二手回收品,從我手中轉手到另一個人那裡。

我也是個二手回收品,從你的手中拋出,只是還不知道要到誰的手裡,也有可能就這麼繼續流浪。

東西一代傳過一代,總會留下使用過的痕跡,人也一樣。

我總覺得自已成長了些,領會了些。

失去了什麼,也遺忘了什麼。

就跟每次接收的二手物品都會東缺一塊、西缺一角一樣。

█ █ █

三年後,我又踏上這個城市的土地,這次身份與目的,季節與心情都與上次不同。

我被公司外派到這裡一年,坐新幹線到這裡的路上已看到不少櫻花的美景,走出車站後,春天的氣候更是宜人。

到暫時落腳的旅館放了行李後,我隨即到公司報到,但我的直屬上司這天請假,所以我也早早就下班沒事做。

走在睽違多年,卻依舊熟悉的巷弄裡,我的心情很好。

再往前走沒多久,看到一趟搬家貨車正要倒車,一名黝黑健壯的男子背對著我,正指揮著駕駛後退。

由於道路狹窄,我站在一旁等他們倒車完畢後才繼續往前走,男子指揮完後,拿下帽子,不經意地朝我這邊一看。

不過是三年前一面之緣,對方應該也不可能記得吧,我重新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

忽地一陣冷風吹來,我縮起了肩膀,他開始不斷打著噴嚏、用手搓揉鼻子,此時我才注意到他只穿一件短袖上衣。

不知哪來的想法,我走到他面前,把脖子上的圍巾拿下。

「よかったら、使って下さい。」如果可以的話,請用它吧。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雖然沒認出我來,他卻道:「你不是日本人吧?」

我點了點頭,「嗯,我不是。聽口音就知道了吧。」

「不……不是口音的關係。」

他歪著頭,拚命地想找出知道我不是本地人的理由。

我淡淡地一笑,幫他把圍巾圍上。

「圍上它吧。就算冬天過了,春天也還是會冷啊。」




註一:一期一會,日本茶道的用語,出自日本茶道師千利休。「一期」,表示人的一生;「一會」,意味著僅有一次相會,勸勉人們應知所珍惜身邊的人

註二:付喪神「つくもがみ」(Tsukumo gami),為日本的妖怪傳說概念。指器物放置不理100年,吸收天地精華、積聚怨念或感受佛性、靈力而得到靈魂化成妖怪。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mi亞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