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海風的甜度

「石岡老師！生日快樂！」

說這句話的少女身穿著淡綠色洋裝，臉上綻放出來的微笑如同綠茵中盛開的大波斯菊，青春美麗。

人不知道在幾歲過後，就變得不那麼期待自己的生日，甚至還會忽視及遺忘，然而一早打開門看到如此景象的我，驚訝中卻帶點懷念。

「咦──石岡老師竟然忘記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我邀請里美入室的時候順口提到我忘記今天是自己生日的事，她卻有如我忘了終戰紀念日般的驚訝。

「到這個年紀還會惦念著生日的人才奇怪吧，」我苦笑道，「現在我腦中記得的日子只剩截稿日還有繳房租的日子了。」

也許還要加上什麼時候要必須把寄東西到瑞典的日子，我有點哀怨地想著。

「生日可是很重要的，一年當中就只有這天因為自己出生而被冠上意義的日子喔！」里美把手上的兩紙袋放在桌上後續道，「幸好我沒有忘記，不然石岡老師今年就要錯過生日了，這是我買的蛋糕喔！」

她把方紙盒從紙袋裡拿出，上頭繫著金邊的緞帶，在結尾處綁了一個可愛的蝴蝶結。

「這家……是橫濱塔旁邊的那家西點店？」我看著上面印著的店名問道。

「老師也吃過那家嗎？他們的西點都很好吃喔！」

「嗯，精緻又美味，價格也實惠。」以前我也常跟他一同去買甜點，他有時候不想進去店裡，總是靠在店門口的欄杆旁等候，頻頻盼望的樣子，猶如狗兒因為不能進去店裡被栓在門口的模樣。

「我雖然不會做蛋糕，可是還是花了一點心思喔。」里美神秘地笑道，用她塗著亮粉紅色指甲油的纖長手指把緞帶拆開，拿起盒子。

跟我以往在這家店門口看到不同，那是一個裝飾不太華麗的蛋糕，但卻是個獨一無二的蛋糕，上面用奶油字寫著『Happy Birthday ISHIOKA SENSE』，右邊還畫了一個可愛人物，穿著襯衫，手上還拿著稿件與書本，我發出會心的一笑。

「雖然字還有點歪歪的，不過我在那家店練習了很久呢，到最後他們都要關門了我才畫好的……」

「謝謝妳，里美……」我看著這個蛋糕，心底有股暖意，「這是我收過最棒的蛋糕。」

「真的嗎？太好了！啊，還有還有……」里美接著從另一個紙袋拿出一個用包裝紙包裝好的長方型物品，「這個是御名木教授送你的。」

「咦？御名木教授？」

「上次跟他聊天的時候講到今天是老師你的生日，他便託我送禮物過來，順便答謝上次你幫他解決那個難題，趕快打開來看吧！」

「御名木教授太多禮了……況且那個事件不是我……」我邊拆著禮物邊說著，看到內容物卻傻住了。

那是一本學習英文的書。

「里美……你！」

「我跟教授說現在我跟你都在上英文課嘛……教授說這本書也是他以前拿來學英文的書喔！」里美連忙解釋道。

我輕嘆一口氣，「我們來吃蛋糕吧。」

■■■

「這家店的蛋糕真好吃。」連吃了兩塊的我滿足地啜飲熱呼呼的大吉嶺紅茶。

坐在我對面的里美卻有點心神不寧，頻頻往我們家放置電話的方向看去。

「怎麼了？」我出聲問道。

里美身子微顫，緊忙回過頭道，「沒、沒有啊，我只是在想……『他』怎麼沒打電話來……」

「他？」一時之間我還沒反應過來，「……妳是說御手洗？他為什麼要打電話過來？」

「為什麼……今天不是老師的生日嗎？御手洗先生不是老師的好友嗎？至少也該打電話來祝賀一下吧？」

「普通的好友間也許會這樣吧。」我輕笑道，「那個人不是普通人啊，雖然別人的生日只要聽過一次就不會忘，但他常常忘記今天到底是幾月幾日喔。」

「所以石岡老師以前跟他住在一起的時候都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啊……」

「印象中幾乎沒有，但……」我仰看著天花板的斑駁處，沈默了半晌。

「有個關於生日，讓我印象很深的回憶……」

■■■

那段時期我跟御手洗常常吵架，其實也不能算是吵架，因為幾乎都是我單方面的鬱悶與苦惱，他不是用我聽不懂的長篇大論來回答，就是繼續蜷縮在沙發上睡覺。

那年十月九日的下午，我也忘了為什麼生氣地走出家門，只記得我一直在走路，邊走邊想著我跟御手洗之間到底哪裡出問題，應該是溝通吧。

我有時候會覺得我跟御手洗彷彿是聖經裡妄想建造巴別塔的人類，我們建築著巴別塔，想要再更靠近對方一些，卻因為語言不通而失敗。

明明都講一樣的語言，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卻像是跟外國人同居在一起，不能藉由溝通來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到底想表達什麼，縱使我努力地想要理解，卻也徒勞無功，這是我覺得無力感最重的。

腦中打轉著這些困擾我很久的問題，突然間才發現我已經走到某家大型連鎖書店的面前，也注意到新書榜上的某本新書。

『眩暈 作者：石岡和己』

那是個之前有關某本奇妙的手記的故事，經由御手洗解決後，我整理成稿子交給出版社出版，沒想到已經上市了，奇怪的是，編輯怎麼還沒拿書給我呢？

不過直接在書架上看到新書好像也很有趣，我抱著期待又興奮的心情走進書店，很快地就在架上找到新書，把它拿下來翻閱的時候，身旁的人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這個御手洗還真是個難以溝通的人啊！」

差點脫口說出「對啊。」的我轉頭尋找著聲音的主人，原來是一個穿著水藍色高中制服的女孩，綁著長馬尾，正站著看書，手裡拿著的那本正是我的新書。

「原來是指書中的御手洗啊……」不過書裡我所寫的御手洗，是我認識的御手洗，那個我覺得難以溝通的御手洗，寫出來會給別人這種感覺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也這麼覺得吧？這本書裡的御手洗是個難以溝通傢伙。」

她突然又冒這麼一句，我東張西望後，才確認她是在跟我說話。

「呃……嗯。」我含糊地點點頭，如果黑暗坡的事件不算的話，這是我第一次與讀者對話，高中女生會看這種書讓我覺得還蠻意外的。

「為什麼這本書的作者可以跟他一起生活這麼久呢……」

這句話從她口中說不像問句，但卻問到最核心的問題。

──是啊，為什麼呢？

「也許是因為他們已經有某種程度的友情……的緣故吧？」我說了一個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答案。

「就算感情再怎麼好，無法溝通的話還是會漸漸被消磨殆盡啊……」高中女生說完後好像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在跟陌生人說話似地臉突然漲紅，「啊……不好意思。」

「你很喜歡這類的書嗎？」我努力地想擠出親切的微笑。

後來我們聊了一會，她說很喜歡跟謎團有關的書籍，還說這個作者出的書她都有看呢，她也堅信真的有御手洗這號人物，雖然無法理解他某些作為，但最後她還是笑著把眩暈拿去收銀台結帳，因為她說故事的內容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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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溝通的話還是情感會漸漸被消磨殆盡的啊。

離開書店後，我又開始在想，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我跟御手洗總有一天會因而分開吧……

雖然很悲觀，不過卻也是事實。

「媽咪──我要吃蛋糕。」

「好好，只能選一塊喔。」

無意地聽見擦身而過的母女對話，原來我又繞回頭走到橫濱塔旁邊的那家西點店，我走到玻璃窗外看著裝飾得小巧精美的蛋糕，這家西點店我跟御手洗都很喜歡吃。

一起來買的時候，他不進去店裡，總是靠在店門口的欄杆旁等……

咦？御手洗！

從玻璃窗的反射，我看到身形高瘦的他就斜倚在店門口旁的欄杆上，臉色不太好，一副沒睡飽的樣子，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後來，我什麼也沒買就離開了。他也是，跟在我的後面。

我不是裝作沒看見他，而是已經不知道怎麼開口跟他說話，只好一直走，他也沒有出聲叫住我，默默地跟著我後面。

隨著太陽下山，秋天的夜晚有些許的涼意，我眼角瞥見御手洗只穿著一件薄襯衫，衣擺跟捲髮被一陣風吹起、散亂，他總是如此隨性不在乎任何事物，當然對我也不會在乎吧……

恰好路經一個小公園，我彎進去找張長椅坐下，他也坐在另一頭，過了十分鐘，我們依然無言以對。

御手洗的腳突然拍著地面，四次之後，他開始哼起歌，沒有歌詞，只有嗯嗯啊啊的音調高低，曲子柔柔軟軟綿綿地，是他以前從未哼唱過的曲子，我也未曾聽過，應該是他自己編作的吧……

在我聽到幾乎沈醉入迷於樂曲之中時，才發覺他是在跟我『溝通』。

雖然沒有言語沒有文字，卻能從樂曲裡感覺到他要傳達的感情、思緒，上帝為了不讓人類建造巴別塔，所以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而無法溝通。

但，祂沒有帶走音樂，人們可以歌唱，跨越語言與國界。

祂也沒有帶走情感，人們可以表達，情感不需要言語，有時候只要一種默契……

所以，我知道，他是在道歉。

御手洗唱到一半，表達另一種狀況的聲音傳到我的耳中，是咕嚕咕嚕，肚子發出的叫聲。

我笑著站起身，「御手洗，去吃飯吧！今天我生日我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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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石岡老師跟御手洗先生感情果然很好呢……」聽我這個中年人講以前的故事，里美非但不覺得厭煩，還聽得很入神。

「不過……到現在我還是會跟他吵架、溝通不良啊。」

「可是你們還是維持了這麼長久的友誼啊。」里美說完後喝下最後一口紅茶，從隨身的包包裡拿出手機，「啊，老師不好意思，我必須打個電話。」

「可以用我們家的電話打啊。」

「我用手機就行了。」說這句話的同時她已經撥號完畢，把手機貼在耳邊。

我也起身把茶具等東西收到廚房，回來的時候，里美卻把東西都整理好，準備離開的模樣。

「要走了嗎？」

「嗯，突然有事要先走了。」

里美輕吐著舌頭，女大學生應該有各種多采多姿的事情要忙吧，我想。

「里美，今天真是謝謝妳。」我送里美到門口時發自內心地說道。

「因為是老師的生日呀，啊！等下有電話的話要記得接喔，那我先走了。」里美留下這麼一句奇怪的指示就踏著輕快的步伐離開。

我有點摸不著頭緒地回到屋內，馬上就有一通電話打過來。

「里美妳……」我以為是里美打過來的，可是話筒另一端卻傳來男人的聲音。

「石岡，她說你這邊有一個謎團要跟我說。」御手洗道。

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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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樣……所以我沒有事要找你的。」我跟御手洗解釋完里美的惡作劇。

「喔──」

他突然地打電話過來，想跟他說些什麼突然也找不到話題，兩端沈默了一會兒，那個好幾年前的旋律又在耳邊響起。

「這……」

「你還記得嗎？石岡君。」

「道歉歌啊。」我笑道。

「不，是生日快樂歌，日本正好是這個時間吧。」

是里美提醒他的嗎？如果不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