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海風的甜度

戴著眼鏡的衛先生在我身旁，手指飛快地敲著鍵盤。

剛剛他找鍾經理，說系統有點問題需要直接進機房操作主機調整。

進出機房須由業務單位向資訊部提出申請，以便控管人員，所以，若非必要鍾經理他不會進去，通常都是由我帶著工程師進去。

今天也是比照往例，但我卻坐立難安，即使對方一句話也沒多說。

怎麼還不趕快弄好，真想趕快離開這裡……

「我快弄好了，請課長再忍耐一下。」

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不小心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機房裡很冷吧？」

原來他是說溫度。

我這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雙手抱胸，雖然有一半的確是因為有點冷，但另一半應該是緊張的緣故。

「我還好，你慢慢弄沒關係。」

他扯了一下嘴角，「我也想慢慢弄，不過這裡的冷氣真的太涼了，吹得頭都痛了。」

我同意地點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機房又多放了幾台主機的關係，空調設得比之前的溫度還低了些。

「課長也是怕冷的人吧？」

「唔？我嗎？」

「常看到你夏天還是會穿長袖襯衫，座位椅子上也都會掛著薄外套，不過最近可能冷氣房待太久了，氣有點虛——」他驚呼了一聲，「啊，不好意思，昨天看了你的脈象……」

因為他的反應老實得可愛，讓我心情也緩和許多。

「聽說你爸爸是中醫師？」

「呃，嗯……不過我只會一點皮毛，簡單地把脈或是刮痧之類的。對了，你昨天回去有多喝水嗎？痧過幾天就會退了，不用擔心。」

這番話讓我有點羞愧，不敢對上他的眼神。

我昨天還想著要怎麼『對付』他，但對方卻這麼關心我。

單調的鍵盤聲又持續一陣後，戛然而止，他轉頭看向我。

「那個……我不太會說話，找不到說話時機就只能站在旁邊看，久而久之，觀察別人就變成我的興趣。雖然跟課長沒聊天過，但我覺得課長是個認真生活的人，在工作上盡責，對我們廠商也很好，有次系統出了問題，我們在這邊熬夜修理，課長你沒責怪，還陪著我們，看我們有什麼需要……」

啊，他說的就是那一次，我陪著他們熬夜後，鍾經理為了答謝我，私下請我吃飯，以此為契機，之後才進展成這種關係。

「看得出來課長的個性屬內向沉穩，不過人際關係上也可以跟長官、同事、廠商，保持著該有的關係，拿捏恰到好處的距離。」他停頓了半晌，深吸口氣後續道，「但也因為如此，特別感覺得到你跟鍾經理的變得關係不太一樣，應該是從前年開始的吧？」

他說的沒錯，但我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想先把他的話聽完。

「抱歉，我就直說了。我覺得兩人的交往應該是互相讓對方成為更好的人，而不是……呃，抱歉，我知道我不該插嘴……」

他輕撫著下巴，一副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的表情，真的非常新鮮。特別是在聽膩了男人的謊言後，還能看到這麼純粹的男孩模樣。

我笑著搖搖頭，「不，你說得對，跟他在一起後，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混蛋。」

他萬分不解地看著我，「那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就跟冷氣一樣，吹久了人會虛會頭痛，但就是捨不得關掉它。」

而且，說不定我的一生就只有這麼一次戀情，就只能吹這麼一次冷氣。

■ ■ ■

過了幾天，男人打電話過來，問我週末有沒有空。

「怎麼了？」我拿著手機走到辦公室外面講話。

『不是說了要補償你嗎？週末我老婆他帶小孩回娘家，我說要加班……跟你。』

他總能編織完美的謊言，兩邊都吃得開。

「我不知道，可能會有別的事……」

『你會有什麼事啊？』

他這語氣說得我好像沒朋友似地，雖然我的確沒什麼朋友來往了，但聽他一副『你只能選擇我』的模樣，仍讓人感到不快。

但他深知我的弱點在這，而且操弄得宜。

溫存時，他總喜歡在我耳邊輕語，就像某種咒語一樣。

——你就只有我而已啊。

『我在老地方等你，到了再傳房號給你。』

「……我沒說要去。」

『還在生氣嗎？別想太多，就先這樣，我先忙公司的事。』

我看著手機上的通話結束時間，三十七秒。

對他來說我就是個這麼方便快速打發的男人吧。

■ ■ ■

曾經在電視上看過犯罪學教授的訪問，他說即使是兇殘的連續殺人犯，絕大部分都有自己的『舒適區』，他們只會在這個區域裡犯罪。

這點讓我非常震驚，沒想到連續殺人犯都已經敢殺人了，為什麼還不敢走出自己熟稔的區域呢？

但是，仔細想想，人類最害怕的，正是未知的領域。

因為未知，反而會自己預設許多想法。

走這個舒適區，就會被警察抓到。

關掉冷氣後，馬上就會變得很熱。

跟他分手後，我就會一個人孤單到老，再也感受不到他人的體溫……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冷氣房，自己的舒適區，踏出那一步總需要一點勇氣，正因為未知，反而有無限可能。

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是，我可能還做不到。

我很下賤地週末又前往赴約，只是沒想到，會先在旅館大廳看到他。

「衛先生？」

他站在大廳柱子邊張望，像在等人，也第一時間看到我。

奇怪的是，今天是假日不用上班，衛先生卻戴著眼鏡。

「江課長。」

他走近後，撲鼻聞到一股中藥味，但我不覺得臭，反而有股熟悉的感覺，讓我想起以前老家附近的中藥材行，小時候老闆還會給我仙楂餅吃。

「課長，我聽到經理在講電話……」

聽到電話內容是一回事，人跑到這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衛先生，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他聞言低下了頭，「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

「但你還是來了。」我打斷他的話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這是我的私事，而且，我跟他不是這麼簡單就能……」

「不，很簡單的，」他猛地抬頭，語氣變得強勢，「只要你不要上去見他就行了，關掉冷氣，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的，而且，就算不吹冷氣也不會死啊。」

我扯了扯嘴角，苦笑地看著他。

「搖控……」

「唔？什麼？」

「冷氣的搖控器已經不見了。」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

■ ■ ■

我帶著期待又忐忑的心情開門走進那裡，等了一會兒，沒有任何東西回應我的期望。

我失落地垂肩頹喪，卻也覺得莫可奈何。我不過就是個中年大叔，不可能遇到這麼好的事。

轉身正要開門離開時，他卻魯莽地撞了進來。

我退了幾步，「衛……衛先生？」

「江、江課長？你怎麼在這裡？」

「我才想問你怎麼從那邊進來？」我指著逃生門道。

「我、我……」他支吾地說，「我剛剛跟在你後面追到六樓，在走廊上沒看到你，以為你已經進房間了，很失望，因為不想看到任何人，就想從這邊走樓梯下去，結果打逃生門就看到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呃，我猜錯了……我以為你會爬樓梯追上來。」

「旁邊有另外一台貨梯……」

「說的也是……」這又不是偶像劇。

衛先生頓了一下，忽地拔高聲音，「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在等我嗎？你不去見鍾經理了？等等……可是，你不是說冷氣的搖控器不見了？」

他被我弄得一頭霧水，但我卻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呆然的有趣表情。

「我在大廳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今天不會去找鐘經理了。」

「今天？」

「噢，當然不只今天，我決定跟他分手了。」

「因、因為我來這邊找你的關係？」

「你一定是煩惱再三才鼓起勇氣過來的吧，看到你之後，我就覺得，自己應該也做得到。」

其實，更重要的關鍵點是，我發現這世界上竟然還有別人喜歡我。

而且，他是真心為我著想。

「那為什麼你剛剛要說冷氣的搖控器不見了？」

「我已經從冷氣房走出來，就不需要搖控器了。」

「這……」

「抱歉，我知道這麼做看起來很像在戲弄你，不過我只能用這個方法讓自己相信……」

「相信？」

「相信你會追上來，相信像你這樣的年輕帥哥會喜歡我這個中年大叔。」

「什麼中年大叔，課長你明明就很有魅力，唔，該說是魔性嗎……總之我那天真的忍耐得很痛苦。」

「魔性？你在說什麼啊？」雖然鍾經理好像也對我講過類似的話……

他抓了抓頭，「這有點難解釋……」

「那我請你吃飯，」我笑瞇瞇地道，「你可以慢慢解釋給我聽。」

「唔，好啊。」

「那就快走吧，這裡好熱喔……」

「課長，是你平常冷氣吹太多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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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再幫你刮痧，你的身體狀況真的有點糟耶……」

「好啊，上次刮痧很舒服。」

「課長，上次我只用了一成力。」

「咦？！」

「那我要刮囉。」

「咦咦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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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靈感：冷氣、第三者、殘念帥哥

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