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海風的甜度

下午回到座位，被賈小姐壓在桌子上把公文看完簽核出去，雜事忙碌一陣，我才想到兒子的事，用通訊軟體發了個『還好嗎？』的貼圖，貼圖真是手指不靈活的人的救星。

兒子：怎麼？

我是游爸不是花爸：你不是發燒嗎？

兒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回我訊息，途中我又接了兩通電話，莫名地想起中午黎先生忙碌接電話的模樣。

兒子：原來你們中午還一起吃飯啊！

只是剛好在便利商店碰到，也可以說成一起吃飯……不過好像真的算是一起吃飯。

我是游爸不是花爸：你去看醫生了？

兒子：剛剛就去了，本來只是想請假回家休息，結果他真的跑來載我過去，結果也只是感冒啦。

我是游爸不是花爸：(疑惑貼圖)

兒子：我跟他說我小時候生過病的事，後來只要我感冒什麼他就大驚小怪。

兒子：我現在壯得跟牛一樣咧。

兒子：(大笑貼圖)

我也貼了一個大笑貼圖回敬，真實的臉上卻笑不出來。

兒子小時候生過一次大病，我跟妻子帶著他四處求醫，但病情毫無起色，醫生束手無策，後來只能求神拜佛。

我曾在菩薩面前祈禱，請讓我兒子活下來，好好的、健康的活著就好，不用賺大錢也不用孝順我，我都會照顧他一輩子。

過沒多久，不知是神明顯靈還是新藥真的有用，他的病況轉好，不過那幾年我們都過得膽戰心驚，不管是小感冒或是腸胃炎都如臨大敵。

直到兒子健健康康上了高中後，我們才漸漸忘了他的生命曾繫在弦上的事。沒想到，現在這份工作竟有了接班人……

不行！年紀還是差太大了！開什麼玩笑跟我同年耶，奕益都可以叫他爸了！而且，他們正在交往，會關心對方也是理所當然，在我面前更要演給我看。

即使只有我一個人反對、即使沒有人在意我的反對，我也要反對到底。

■

日子默默過了兩個禮拜，自從帶了男朋友回家過後，大概是太貼心地怕我的血壓不夠高吧，兒子在家族群組裡旁若無人地貼兩人今天又去哪吃飯的照片，幸好女兒後來也覺得煩，直罵他們『太閃了』，兒子才稍稍收斂一點。本來照三餐加宵夜貼，現在只貼三餐，很好，哪天老子要是不爽就貼長輩圖給你們喔。

群組裡的戰爭還沒結束，妻子又幫我承包新的戰場。

她皺眉斜著頭，看著我們倆花了一個早上的成績，於事無補地說，「這水餃是不是包太多了啊。」

「不是妳說這次要包二百的嗎？」我邊洗手邊提醒她。

「是嗎？是我說的嗎？」

「反正水餃放冷凍又不會壞，孩子們回來也可以吃啊。」

「冷凍庫沒位置了，還晚上叫奕益跟修泉來吃，爸爸你覺得呢？」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修泉是誰，黎先生嘛，妻子叫得真順口，她已經好幾年沒叫過我的名字了。

叫他們來吃晚餐嗎，雖然我還沒擬好戰術，但閃閃躲躲不是男人，那就來吧，兵來將擋。

「好啊，那就叫他們來——」

我話還沒講完，一回頭，就看到妻子拿著電話笑吟吟。

「好啊，那晚上等你們過來喔。」

「……」

我常常覺得，妻子問我『你覺得呢』，只是個語助詞而已，沒有任何意義。

下午我藉著帶咪咪去散步的放風時間，本想好好思考對策，但咪咪與胖虎狹路相逢，牠橫衝直衝，直想找對方單挑。傻孩子，吉娃娃怎麼可能打得過黃金獵犬呢。

後來實在是抓不住咪咪，只好抱著牠逃回家，餵牠吃狗零食的時候牠還一臉得意以為今天打贏了呢，傻一點還是比較幸福吧。

回家後過沒多久，兒子跟他男朋友也來了，這次又帶了禮物給妻子，說是韓國的化妝品，女兒也有份，連咪咪都有狗零食。

「伯父，這是另一種豆子，上次的豆子你試了嗎？」

怎麼可能，還好好的放櫃子裡呢。

「老爸他沒喝過這種高級貨，捨不得泡呢。」妻子依舊搶著當我的代言人，「水餃都煮好了，快過來趁熱吃啊。」

一樣四個人的餐桌上，我還是格格不入的那一個，黎先生的話題太廣泛，連妻子最近看的韓劇劇情也能聊，我連哪個是哪個都搞不清楚，韓星都長得好像啊。

十五顆水餃入肚後，我默默離席把碗洗乾淨，覺得有點悶，便走到陽台上。這個時候特別適合抽根菸，但我戒菸快二十週年了，兒子生病那年戒的。

聽著隔壁家空調嗡嗡聲，六月晚上的陽台挺不好待的，自以為瀟灑忍了一會兒，還是受不了悶熱，正想要拉開落地窗進去的時候，他卻端著兩杯熱咖啡出來。

「伯父，喝咖啡嗎？」

■

「這豆子名叫藝妓，我覺得滑順好入口，還有香醇的果香，不知道伯父覺得如何？」

「還可以啦。」哇靠，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藝妓啊，一磅要好幾千啊，我剛剛幹嘛喝那麼大一口！真希望我的胃能長出味蕾！

「一直想找伯父你私下聊聊，可惜上次太匆忙了。謝謝你們今天邀我過來，終於有時間能跟伯父好好談談了。」

「等等等，我越聽越覺得『伯父』這兩個字有點刺耳。」明明同年還同梯，雖然他看起來的確比我年輕許多。

「那真是不好意思，呃——游先生？」

「啊——算了算了，還是叫伯父吧。」

哼，讓你吃點豆腐……不不，我才不讓你吃豆腐，我兒子會生氣……這邏輯好怪啊，連我自己都亂了。

我小啜一口藝妓咖啡，壓壓驚吧。

「你要談什麼啊？」

他把已經見底的咖啡杯環在手心，用手指摸著邊緣。

「年齡跟性別，你在意哪個？」

年過四十的男人要講真心話時，毫不囉嗦。

「年紀，你們差太多了。」

性別我管不著了，聽說這是天生的吧。香火什麼的大哥生了三個兒子夠傳承了，以後就算沒人捧斗我也不太在意，人都掛了還在意這些幹嘛。

唯有年紀，二十四歲的差距擺在眼前，怎樣都無法改變。

「你還沒有小孩，可能無法理解這種心情。每個家長都希望自己不在的時候，能有人照顧、陪伴自己的孩子。但你們年紀差這麼多，講難聽一點，如果你們選擇共度下半生，但你先走了，奕益，怎麼辦？當然，他也可以另結新歡，但有些人是走不出來的那種。」

我覺得我應該就是這種人，我無法想像我沒有妻子的日子，也無法忍心看妻子孤單，即使我遲早要面對這個問題。

「家長都是自私的，只想給孩子最好的。雖然人有旦夕禍福，但壽命的長短是預料得到的，你能陪在他身邊的時間就這麼多。」

他繼續摸著咖啡杯，看著被大樓遮得所剩無幾的夜空。

「這件事我跟奕益討論過，我也害怕自己跟他相處的時間不夠長，畢竟都四十好幾，體力跟思考有時候真的跟不上。但是，那時候他說，他是重質不重量的那種人，如果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能相伴一百年又如何？」他輕笑，「這是兩種概念，我用減法在計算我們相處的時間，他但用加法，今天又一起去吃好吃的東西了、一起看了場電影、一起度過無所事事的美好假日。」

「的確，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有小孩，不會理解父母的心情。但也因此，我把我的全部獻給他，經濟跟實際面上也會規劃好，這點我跟伯母提過了。」他緩緩轉過身，真誠懇切地看著我，「伯父，我想跟他度過人生接下來每一天。」

眼睛發酸，單兵作戰還是太弱了，我還是輸給兒子的男朋友……不，我是輸給兒子了。

「奕益說好就好吧。」

黎修泉揚起微笑，似乎早有自信我兒子早就倒戈向他。

這姓黎的，果然還是欠打啊。

「你們兩個要在陽台待多久啊？」兒子倏地拉開落地窗，「快進來吹冷氣啦。」

「來了來了。」

「爸，媽找到你當兵那年拍的團體照耶，不知道有沒有修泉噢？」

「有喔，我就在第三排吧，伯父的十點鐘方向。」

「什麼？」

「我後來想起來了，伯父。」

「啊？」

「其實我們那時候認識啊，還挺熟的，小游。」

黎修泉三月生，我十月生。

果然還是應該拿65K2打死他的，現在還能申請自願教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