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海風的甜度

「今年一月十日，剛放完年假沒多久，辦公室裡的人都還在神遊，根本沒人注意到，那天是我四十歲生日。」谷川一面說話，右手習慣性地來回抹著下額，「不過，就算是在另一個日子，我想也不會有人記得吧，即使我在那間公司待了快二十年，但還是會有人叫錯我的名字，我就是個沒什麼存在感的人。學生時期成績平平，進公司後表現也平平，還有一次跟部門的人去喝酒，我上完廁所回來後，發現大家都不見了，問了店裡的人才知道他們續攤去唱卡啦OK，完全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

谷川說著有些激動，下巴都快被他搓出油來。

「若是平常就算了，我不起眼慣了，沒什麼的。但是，那天是我四十歲生日啊，四十年以來的人生中，我從來就沒引人注目過，若就這樣死掉的話，不就白活了嗎？」

谷川停下手，環顧眾人一眼，似乎想得到認同的掌聲，但大家都沒什麼反應，他只好繼續搓著下巴。

「所以，我把存款領了一半出來，第一次走到木屋町的高級酒店裡，第一次拿福澤諭吉們當扇子搧風(註)，第一次有女人主動接近我，第一次享受眾人的目光。」

谷川閉上眼露出饜足的表情，彷彿又重回到他四十歲生日，人生最巔峰的那一天。

柴原默默從胸前口袋裡拿出菸盒，此時，只有尼古丁才能讓他忍住不痛毆谷川，還有新垣。

「請。」

本間主動獻上火源，用的還是知名品牌的掀蓋式鐵殼打火機。柴原看他一眼，也不矯情，借火點燃香菸深吸一口。

「我就是在那天晚上認識不二子的，她是我看過最美的女人，她說我雖然不起眼，但卻是個好人，她還說想再多認識我一點——」

谷川的故事還沒說完，柴原就算有尼古丁也聽不下去了，斷然開口插話，不再浪費大家時間。

「所以，你把剩下的那一半存款，全花在那個叫不二子的女人身上吧？」雖然這算是偏見，遇上花名叫不二子的酒家女，就要有被背叛的心理準備吧。

「警察先生你怎麼知道啊？」

「我不知道才奇怪吧！」柴原白了他一眼，「你的錢拿不回來的，結案。」

「等等等——柴原你等等啊，這事情要是這麼簡單還需要你出馬嗎？谷川你快講啊！」新垣捏著谷川的上手臂，要他快點吐話出來。

他結結巴巴地續道：「我……我不只給了她存款，還盜用公款一千萬——」

柴原一時傻眼，嘴裡的菸還差點掉了下來，他衝上前伸手抓住谷川的領帶。

「盜用公款就是犯罪，我帶你去附近警局吧。」

谷川嚇得一把推開柴原，領帶本來就沒打緊鬆了開來，他轉身越過沙發想逃，卻手腳不靈活地跌在地上，抬眼看前熟悉的黑色和服下襬，連滾帶爬地躲到那個人身後。

「拓郎救我——」

谷川巴著MaMa的腿，不知何時鼻涕也流了出來，一張慘兮兮的臉與和服布上華麗的牡丹花樣形成奇妙的對比。

「小勤你先站起來，這樣太難看了。」MaMa往旁邊走了幾步，不讓他把鼻涕擦在裙襬上。

柴原見谷川跟MaMa原來是舊識，選擇跟比較有常識的人說話。

「盜用公款還全花在酒店上，應該沒什麼好說了。」

MaMa瞥了谷川一眼，無奈地說：「是啊，但新垣說離跳票還有幾天，想請你過來看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他對著新垣吼道：「我又不是魯邦，哪有什麼辦法從不二子身上拿錢回來。」

「嘿！柴原你這個吐槽真不錯！」

柴原懶得理會新垣的嬉皮笑臉，板著臉對谷川說，「走吧，現在自首還來得及，等到跳票的話，你就等著被通緝了。」

「功二，等等，」本間緩步走到谷川面前，「剛剛才聊到一半，你就喝醉了還吵著要出去買冰淇淋，所以——」

「嗚嗚，對啊，冬美——我們今天才第一天認識，還有好多話沒講，沒想到拓郎的店裡竟然有漂亮的美女——」

「他是男的啦。」柴原咬牙吐槽。

「原來冬美也是男的啊……沒關係，我覺得我應該——」

本間伸出食指往谷川的嘴上一碰，讓他就此噤口，接著媚笑道：「你的錢並不全花在酒店上吧？你說到不二子要你投資虛擬貨幣交易所，其實錢是花在這裡吧？」

谷川頹喪垂下頭來，「她說，只要賺了大錢，每天都可以受到眾人注目哦，還問我有沒有聽過虛擬貨幣……」

他們的對話內容讓柴原注意到另一個可能性，「有關於投資的相關文件嗎？」

「不二子有給我資料……應該在家裡。」

「那也許可以告她詐欺——」柴原思索詐欺的定罪條件，要是證據夠的話，不無可能。

谷川聞言激動地道：「真的嗎！可是……我投資之後就找不到她了。」

「她可能是換了個名字，到另外一家酒店囉，」本間瞇起眼睛，「因為我昨天在才酒店裡聽到有位小姐在跟客人聊虛擬貨幣交易所的事。」

註：日本萬元紙鈔上的人物畫像為日本近代重要啟蒙思想家、教育家，福澤諭吉。
■

得到一線生機的谷川高興地回家找證據去了，約定好明晚在Lady MaMa見面，再一起去本間說的那間酒店找不二子。過沒多久，柴原接到和田電話，要他到小笠原家「幫忙」也離開了。

凌晨快三點，柴原仍坐在那張粉紅色沙發上小酌，看著本間幫忙送客整理善後。

店裡收拾得差不多後，奈奈子露出曖昧的笑容問本間：「冬美，那你今天要到我家睡嗎？還是——」

本間搖搖頭，「我跟功二一起走。」

話音剛落，店裡就響起各種笑鬧叫好聲，搞得柴原坐不太住，冷著一張臉走到門口等本間。

「走吧。」本間身上仍穿著白色連衣緊身裙，只多搭了件薄針織外套，手上還提著一只行李袋。

兩人下樓走沒幾步，柴原還沒問，本間就逕自開口。

「對不起，我上次說謊了，因為錢不夠的關係，我把車子拿去抵押借錢，本來想說賺夠錢，把車子拿回來再去找你的，結果你就先找上門了。」

柴原眼神銳利地盯著他看，臉上寫著「我不相信你」。

他笑道：「是真的，我可以拿借據給你看。我找錯地方借錢了，利息好貴喔。」

「但你不是人……吧？」柴原光把這句話說出口都覺得有點超現實，但本間的存在證明這是真的。

「就算不是人，也要遵守人類社會的規則啊。」

一陣涼風吹來，讓本間抱臂縮了縮。

「沒有毛皮果然會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