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京都名聞遐邇的清水寺、八阪神社、祇園等景點遊客如織,夾雜著本國遊客和外來觀光客的道路上形成一個小小聯合國。

 

各式膚色,多種語言,常讓人忘了這裡是東瀛日之國。

 

「客人,天氣這麼熱,坐個人力車吧。不必流汗爬坡,輕鬆遊覽清水道,還附導遊喔。」

 

綁著頭巾、皮膚晒得又紅又黑的人力車小哥正一一向觀光客們推銷,但是今天生意不太好,從早上到現在,說破了嘴都還沒有生意上門。

 

正當小哥想回頭喝口水時,視線所及之處,有人停下了腳步。

 

小哥反射性地迎向前,咧嘴笑道:「想坐人力車嗎?兩個人也可以喔。」

 

聽見小哥的話,那兩名看似一對夫婦的觀光客即用外語連珠砲似地交談。

 

小哥雖然不懂任何一種外語,但依經驗判斷也知道同樣有著黑髮黃皮膚的客人在說『中文』。

 

「又是中國人啊……」小哥聳了聳肩,朝身後喊道:「博,你在哪?有客人!」

 

名叫『博』的男子隨即從後方小跑步出現,畢恭畢敬地道:「前輩,有什麼事嗎?」

 

「你的客人啦,講中文的。」

 

博聞言隨即上前接待,『你們想坐人力車嗎?』

 

兩名觀光客聽見人力車夫會講中文,嚇了一大跳,『你……你會講中文?』

 

他笑道:『我是台灣人,在這邊打工的。』

 

『原來如此……我們夫婦從上海來的,天氣好熱,這坡還有多長啊?』

 

『用走的話,要花十幾分鐘才會到清水寺,再走到八阪神社的話也要花個十幾分,其實也不會太遠,不過坐人力車很有趣的,我可以沿途替你們介紹這裡,參考一下吧。』

 

上海夫婦倆互看了一眼,覺得這皮膚黝黑年輕人頗為誠懇,考慮了一下,便上了他的車。

 

■■■

 

當初會來當人力車夫打工,完全是個意外。

 

邵一博在三年前來到這裡留學,之後順利地考上K大,如今是經濟學部二年級的學生。

 

約在半年前,他獨自一人到清水寺附近賞櫻,撞見了這一幕。

 

年約四十的人力車夫表情痛苦地拖著車,他左小腿似乎扭傷了,坐在車上的客人也很擔心,直叫他停下來不要再拉了。

 

曾與日本家庭交流過的邵一博,深知他們對工作的堅持與固執。

 

所以,無法勸阻他的話,就只能出手幫忙他了。

 

他脫下外套,連同相機一起放進背包裡,走到人力車旁,二話不說就開始幫忙拉車。

 

起先,人力車大叔罵他,叫他不要幫忙,仍固執地想要拖著全部的重量。他不作任何回應,默默地幫忙。漸漸地,大叔拉車的手越放越鬆,他的手越抓越緊,重量也越來越重,但他卻很高興。

 

順利把客人拉到目的地後,人力車大叔丟給他一條白毛巾跟一罐冷飲。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邵一博。」

 

人力車大叔瞪凸了眼,「你是外國人?!」

 

其實他長得很像本地人,若不說話就不會被認出來。

 

「我是台灣留學生,目前在K大唸書。」

 

「外國人啊……難怪難怪。」

 

「難怪?」他疑惑道。

 

大叔沒回答他的問題,反倒丟了另一個問題給他。

 

「你想不想來拉人力車啊?」

 

■■■

 

當初,邵一博只想到拉人力車打工可以增加收入,多少添補自己留學的消費,未料自己的加入卻給人力車業界帶來了不小的衝擊。

 

雖然,介紹他進來拉車的大叔無論是在業界或是地方上都頗有地位,但大家對一個外人(註1)來拉車這件事頗有微詞,甚至還有人強烈反對。

 

但大叔卻提出另一個想法,『現在外國觀光客越來越多,中國觀光客更以倍數成長,若有「會說中文的車伕」,必定能吸引到更多客人。』

 

大家聽了便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同意讓他加入人力車夫的行列。

 

拉車的技術也是一種專業。雖然,邵一博在高中時曾加入籃球隊,體力及運動神經也不算太差,但要能真的拉車載客,也經過了三個月的練習與實習。

 

現在,他除了拉車外,平常也會教其他車伕一些簡單、能與觀光客應對的中文,也算不負大叔的期望。

 

前方有轎車經過,邵一博在坡道上暫時停下車,他轉過身,把拉車橫桿卡在腰間,用雙腳當刹車撐住車體。

 

『前面再過去就是八阪神社,待會你們想下車走一走,還是不上去,直接繞到衹園呢?』

 

上海太太面有難色地道:『那個什麼神社的,裡面有洗手間嗎?』

 

『啊!要上洗手間嗎,前面有間我認識的店家,可以向他借一下廁所。』

 

『麻煩你了,這邊的抹茶我好像喝不慣……

 

眼見客人內急,邵一博趕緊將車拉到認識的店家門口。

 

當他放下橫桿正要停車時,一名藝妓從旁邊的巷口走出。

 

邵一博不是沒看過真正藝妓,也曾經跟同學在花見小路附近等待拍攝藝妓,最近拉人力車打工後,更常看到藝妓,也不會再用好奇的眼神看著她們。

 

可是,今天這位藝妓跟他以前看過的完全不同。

 

他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刷白的臉龐、微翹的朱唇、眼尾的緋紅,明明不符合當今的審美觀,卻美得不可方物。

 

華美的和服,優雅的身段,光是走路的模樣就讓人忘我地注視著他的身影,因此,更不用提他回眸一望時的勾魂眼神與最性感的後頸肉色地帶了。

 

邵一博不自覺地跟在他身後,待藝妓轉進另一個小巷時,他才拉回被勾走的魂魄。

 

回過神後他忽然想起自己還在拉車,連忙回頭查看,身後的人力車卻不見了。

 

他緊張地跑回原處尋找,這才發現人力車連同客人一同滑到坡道下方,還翻了過去。

 

他腦中莫名地想起這附近的傳說──只要在三年坂上跌倒,就活不過三年。

 

■■■

 

外國人拉人力車是頭一遭,車夫讓客人摔出車外也是頭一遭。

 

被前輩壓著向客人賠罪了上百次,只差沒跪下來切腹謝罪,師傅先墊錢買給客人的賠禮,他之後還得做工償還。

 

雖然渡過了一個悲慘的週末,但邵一博對那位藝妓仍無法忘懷,他優雅地碎步來回的身影在眼前揮之不去。

 

「博,聽說你拉人力車把客人摔出去 了?How dare you!」 同是經濟學部二年級的留學生溫克,故作誇張驚訝表情說。

 

原本趴在桌上發呆的邵一博,緩緩直起身,不自覺地用母語說話:『無論在哪一國,謠言都傳得一樣快啊……』

 

「請用日文翻譯一遍──」

 

邵一博這才注意到自己剛剛講了什麼,他看了友人一眼,轉移話題道:「昨天的新生歡迎會如何?你應該沒再穿那件T恤去吧?」

 

溫克來自美國,但父母分別是法國人跟義大利人,也許是血緣再加上對東方文化的崇拜,從踏上日本土地的第一天起,溫克就一直想認識日本女孩,並更進一步與之交往。

 

不過,大概是方法用錯的關係,他單身至今也已經三年了。

 

「哪件T恤啊?」溫克歪著頭道。

 

「用日文寫著『我想交日本人女友』的那件……」

 

當溫克第一次穿那件衣服來學校時,連站在他身邊邵一博都覺得丟臉。

 

「喔喔!那件啊!我沒有穿去啊,你不是叫我不要穿那件去比較好?不過我後來想想,還是應該穿那件去耶……不然大家都不過來跟我講話。」

 

「你之前穿了那一件,他們有過來跟你講話嗎?」

 

「沒有啊,」溫克咧嘴笑道:「至少女孩子會看著我的胸口一直笑。」

 

「呃,我不覺得這是好事……」

 

邵一博的話還沒說完,上課的鈴聲響起,溫克坐回自己的位置,他也拿出講義準備上課。

 

這個國家的人大部分都很守時,留學生自然也得入境隨俗。三年前,邵一博還不習慣晚到一分鐘就得記遲到的規距,然而現在他已經習慣凡事都提前十分鐘了。

 

聽見教授準時進教室的腳步聲,邵一博抬起頭,看到的卻是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背影。

 

那天遇到的藝妓就坐在教室裡,他前兩排的位子上。

 

雖然地點、髮型、服裝,甚至連性別也不同,但邵一博確信自己沒有認錯人。

 

這一整節課的內容,他全沒聽進去,就是最佳的證明。

 

■■■

 

第一節課上完後,中國留學生小周才趁下課空檔溜進教室,一屁股坐在邵一博身邊,抽走他的筆記本。

 

「一博,我從打工店裡拿了可樂餅給你喔,筆記借我看……耶?你剛剛也沒來上課啊?怎麼一個字也沒寫?」

 

「他有來上課啊,只是一直在發呆,我剛剛拿紙屑丟他也沒反應。」溫克回答道。

 

「一博,你沒事吧?生病了嗎?」小周看著他的臉搖了搖頭,「看樣子不太妙耶,是不是『中邪』了啊……」

 

溫克聽不懂夾在日文裡的中文單字,問道:「什麼是『中邪』啊?」

 

「中邪就是被鬼附──」

 

邵一博倏地轉過頭,糾正道:「溫克你別聽小周亂說,我才沒『中邪』。」

 

「哎!一博,你活過來了啊!」

 

「我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啊……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就會開始失神發呆。」

 

「『他』?」小周一頭霧水。

 

「博,你沒講錯吧?不是『她』嗎?」

 

「是『他』沒錯,啊,他要走了……」

 

溫克跟小周順著邵一博的視線望去,只看到一名身材瘦長,皮膚比女生還白的男學生背影走出教室。

 

從溫克與小周的反應得知,東西文化大不相同。

 

「一博,你不是病了就是中邪了……」

 

「原來如此啊,我了解了。難怪博對聯誼沒興趣……嗯!要加油喔(?)!」

 

「你們在說什麼啊,我只是……」

 

「只是?」兩人異口同聲地道。

 

「只是想……認識他。」

 

小周與溫克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道。

 

「周,你說得對,他病了。」

 

「溫克,你說得對,他喜歡他。」

 

■■■

 

之後,邵一博在教授點名的時候得知他叫柳瀨凛也;在下課時意外聽到他是教育學部的學生,僅僅如此,兩人的距離依舊隔了兩排桌椅。

 

「喂,下課了啦,人都走了還在發呆。」小周在他眼前揮舞左手,試圖喚回對方不知道勾到哪去的魂魄。

 

「博,這樣下去不行啊,得主動一點啊。」溫克也抓著他的肩膀搖晃。

 

小周拿起他的筆記本翻閱道:「對啊,再這樣下去,不但人也跑了,連學分也飛了。」

 

邵一博拿回筆記本,反駁道:「放──心,我有把上課內容錄下來,回家複習啦。」

 

「一博,重點不是你有沒有複習啊──」

 

「呃?不然重點是?」

 

溫克簡單明瞭地說:「趕快去跟他說話、向他表示好感、去追他啊。」

 

聽了友人的話,邵一博卻畏縮起來,「追、追什麼的,我只是有點在意他的事而已。」

 

「什麼?可是你之前不是說想認識對方嗎?彆彆扭扭的,真不像你耶,博。」

 

邵一博用手撐著下巴,看向他的固定位置,傻笑道:「我覺得這樣就好了,就算不認識也沒關係,每個禮拜都可以看到他就好了……」若能再看到他的藝妓扮相的話,就更完美了……

 

小周雙手環胸,感慨似地道:「日本武士精神嗎?『戀愛的極致是暗戀,彼此見面後,戀愛的價值便會開始低落。終身秘而不宣,才是戀愛的本質。』,一博你連心靈都『入境隨俗』了啊──」

 

邵一博苦笑,「也不是這樣……」

 

沒等他把話說完,溫克即插嘴道:「可是、可是!日本也有『一期一會』的精神啊!我的茶道老師常說:『我們的一生,可能只有這僅有的一次相會。』,所以應該把握機會,向對方說出你想說的話。」

 

「因為『一期一會』,所以溫克你才常在街上搭訕女生嗎?」小周半開玩笑地道。

 

沒想到溫克挺胸直率地說:「沒錯!一生可能只有這次才能看到那個漂亮的女孩了,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所以我的茶道老師也教會我怎麼搭訕!」

 

「你的茶道老師?!」

 

「對啊,他今年八十歲了,興趣是搭訕女高中生。」

 

「……我總算知道你一直交不到日本女友的原因了。對吧,一博?」

 

沒聽對方搭腔,小周轉頭一看,發現他嘴裡喃喃唸著什麼,陷入長考。

 

『這一生只有這次機會喔!』是句誘人的台詞,再加上邵一博身處異鄉,這句台詞成真的機率更大。

 

於是,思索了幾天後,他決定就靠這一時衝動,主動向對方攀談。

 

下課鈴聲響起,邵一博在兩位異國好友的催促下,走到柳瀨身邊。

 

只是,兩人對談不到三分鐘結束,柳瀨快步離開教室,留下呆站在原地的邵一博。

 

比主角還著急的兩人跑到他身邊,抓著他問道。

 

「一博,你說了什麼啊?」

 

「博,他說了什麼?」

 

「我說,『想跟他作朋友。』,可是他說……他說……」

 

見他支吾了老半天,小周耐不住性子,大聲道,「他到底說了什麼啊?」

 

「他說了什麼……我不知道。」

 

「啊?」

 

「他說的不是日文嗎?」溫克問道。

 

「是日文沒錯,但他用京都腔講了一大串,我完全聽不懂……」

 

█ █ █

 

『搞什麼啊,欺人太甚了吧!』

 

聽了邵一博的『戰況回報』後,小周氣得拍桌站起用母語大罵,學生餐廳裡的人頓時全盯著他看。

 

不懂中文的溫克光看表情也大概知道他在說什麼,趕緊向大家說聲抱歉,壓著他坐下。

 

「周,也用不著這麼生氣吧?博都沒你這麼生氣。」溫克指著邵一博道。

 

小周激動地道:「你不懂啦,這種情況等於是在羞辱我們耶!」

 

當事人邵一博聞言嚇了一跳,「有這麼嚴重嗎?沒這麼誇張啦……他也只是講京都腔而已啊。」

 

「對啊,什麼『羞辱』真的太誇張了啦。」

 

小周皺著眉搖頭道:「你們啊,哪天被占便宜還跟對方道謝呢。這邊都是拐著彎罵人的,耳朵要張大一點啊。」

 

「等等……小周你聽得懂京都腔嗎?唔,不對啊,你也沒聽到他說話吧?怎麼知道他拐著彎罵人。」

 

「我剛剛說的不是指他講話的內容,而是他刻意講『京都腔』這件事。上課時也聽過他講話,明明就會說平常使用的『東京腔』,對你卻講『京都腔』,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唔,換個容易懂的例子好了,像是一博你明明就會講『普通話』,卻刻意用我聽不懂的『台語』說話,這是什麼居心,你應該猜得到吧?」

 

邵一博仔細咀嚼小周的話,總算理解小周想表達的事。他心想,的確,如果刻意用對方不懂的語言說話,不是不想搭理對方,就是想說對方的壞……

 

忽然想到什麼的邵一博緊張地問道,「呃,小周,你該不會……

 

小周微瞇著眼,咧嘴笑道,「之前在餐廳打工時,同事常在我面前說『台語』,託他們的『福』,我現在也聽得懂『台語』了。」

 

邵一博忽然有種,『還好自己是小周的朋友』的感覺。

 

「唔──雖然聽你們解釋了那麼多,我還是不懂這是怎樣的情況耶?」溫克雙手環胸,仍一頭霧水。

 

「溫克不了解也沒關係啦,」 小周拍拍他的肩,壓低音量道:「金髮碧眼在這個國家會自動加分。」

 

「小周……」邵一博苦笑,雖然事實不盡是如此,但金髮碧眼的確有某種程度的優勢。

 

「耶?有加分嗎?可是我還是交不到女朋友啊,每次搭訕都失敗……

 

「這點我挺好奇,你都怎麼搭訕日本女生啊?」

 

溫克順了順金髮,右手摸著下巴,眨眨地中海藍的大眼,露出白得反光的門牙。

 

「小姐,你喜歡吃青椒嗎?」

 

邵一博跟小周頓了三秒,隨即爆笑出聲。

 

「噗哈哈──差點忘了溫克也是漫畫迷。」

 

「青椒!哈哈哈──」

 

「為什麼大家都是一樣的反應啊?而且被我搭訕的女生笑完就跑走了……

 

小周抱著肚子邊笑邊道,「哎唷,溫克,如果我是女的,我一定跟你交往……噗哈哈──」

 

未料溫克轉身緊握住小周的手,「真的嗎?這是我第一次搭訕成功耶!」

 

見對方這麼認真,開始冒雞皮疙瘩的小周也不好意思抽開手,只能安慰他說:「放心,你一定會交到女朋友的啦!」

 

「嗯!周,你真是個好人!如果我交到女朋友的話,一定第一個通知你!」

 

「好、好,我期待著那個喜歡青椒的女孩早日出現。話說回來,一博,你應該會放棄了吧?那個京都腔傢伙的事。」

 

「我還是覺得,他並沒有惡意,所以,我決定開始學京都腔!」

 

小周聽了差點抄起桌上的便當盒往他臉上砸,幸好裡面還有一些菜,窮留學生本能地換算價格後才放棄這個念頭。

 

「你傻了啊,我剛剛講的那些你根本沒聽進去嘛!」

 

「小周你先聽我說啦,其實這種情況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之前參加籃球社的時候也一樣,那時候我日文還很破,但想多認識一些朋友,所以加入了社團。不過,社團裡沒人搭理我這個外國人,社團活動時大家當然都講日文,最慘的是分組比賽時都沒人要傳球給我。

 

「我覺得很挫折,想退社的時候,學長跟我說,『換個立場想想,就不會覺得對方冷漠了。』他的話一語驚醒夢中人,的確,如果是我,社團裡突然來了一個外國人,我一定也會有同樣的想法。語言不太能溝通,他也不積極參與社團事務,八成隔天就不想來了吧。

 

「我告訴自己,不要覺得他們對外國人有偏見,如果先釋出善意跟誠意,即使語言不通,對方一定也能感受到的。所以後來我跟社團的朋友變得很要好,他們也說,剛開始時,根本不知道我來幹嘛,後來看我真的每天都來練球,才想跟我聊聊。」

 

溫克吸了吸鼻子道:「真是個感人的故事……博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社團的確可以用這種方法混熟啦,但對象是個人的話……

 

小周話說到一半乍止,見對方心意已決,他也不想潑冷水。

 

而且,不知為何,人在國外就有種想硬著頭皮去試試看的心情。

 

  

 

中午休息時間,柳瀨避開校內人潮擁擠的食堂或餐廳,獨自一人拿著便當走到圖書館前的長椅旁,打開便當後裡頭豐盛的菜色忽被一陣陰影籠罩。

 

抬頭一望,又是上次那個討厭的外國人。

 

本來還想著要好好享用今天早上煎得完美的蛋捲,如今看到他,柳瀨吃飯的心情全沒了。

 

「午安,不好意思,遠遠看到你,就自作主張過來打招呼了。」

 

想調頭就走的柳瀨停下動作,仰頭看著他的臉,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

 

「你也帶便當嗎?我可以坐在你旁邊一起吃嗎?」

 

待他再次開口,柳瀨才發現問題在哪。

 

──這個外國人剛剛講京都話。

 

而且,不標準就算了,柔軟富有雅韻的京都話跟他那張晒得黝黑的大臉一點也不搭。柳瀨聽了渾身不對勁,原本只是無法享受午餐,現在連飯也不想吃了。

 

邵一博等候許久,對方都沒回應,他膽顫心驚地再問一次:「不好意思,我……

 

「想坐就坐吧。」

 

聽見柳瀨講普通的日文,他鬆了一大口氣。京都腔比想像中還複雜難學,向鄰居認識的婆婆請教時,他一直說不好,婆婆還為難地勸退他好幾次,八成是不想讓『京都腔』被他玷汙吧。

 

邵一博戰戰兢兢地在他身邊坐下,稍微一轉頭就能近距離欣賞對方的側臉。除了令他魂牽夢縈的後頸外,他連側臉的輪廓線也很漂亮,那線條就像大師作畫一氣呵成般流暢,纖長的睫毛搧呀搧,把他的三魂七魄不知搧飛到哪去了。

 

「你本來就會講京都話嗎?」 柳瀨忽然開口問道。

 

邵一博抓回僅存不多的理智回道:「呃不,是上次之後才開始學的。」

 

「為什麼?」

 

「因為……我想跟你說話。」

 

他真誠率直的話語並未博得柳瀨好感,相反地,柳瀨對他的印象更差了。

 

柳瀨的個人美學很古典、很京都。隱晦不張揚,低調但華麗,連不經意露出的小地方都有著繁複花樣才『美』。據說,當地居民的內衣褲也充分表現出這種性格。

 

柳瀨把掉到臉旁的前髮扎回耳後,瞥了他一眼。

 

「首先,是『京都話』,不是『京都腔』(註2)。」

 

「啊、是是,京都話!」

 

「還有,你不要再講京都話比較好。」

 

 啊……不好意思,果然還是不太標準吧?」 邵一博尷尬地笑了幾聲。

 

「最後,」柳瀨把便當收拾好站起,「我討厭外國人,請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柳瀨快步離開後沒多久,就聽見身後有人追上來的聲音,他露出無奈的表情,停下腳步,急轉身。

 

邵一博沒料到對方會停下,差點剎車不及,最後停在鼻尖相觸的距離上。

 

「不、不好意思。」他急忙退了幾步。

 

柳瀨雙手抱胸,冷淡地道:「你聽不懂日文嗎?」

 

「我聽得懂……但我想知道為什麼你會這麼討厭外國人。」

 

「討厭還需要理由嗎?」他笑道。

 

「根據我的經驗,會討厭到不想再看到對方的臉,一定有原因。」

 

原本就不太高興的柳瀨,聽了這句話後,更加不爽了。不過是個『外人』,什麼都不懂,還自以為是地說什麼『根據我的經驗……』,就算有原因也沒必要跟他說吧。

 

想到這裡,柳瀨心念一轉,瞬間換了張臉說話。

 

他側過臉,眉毛彎成八字,可憐兮兮地道:「你們這些外國人……做了很過份的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嗎?」

 

柳瀨在心裡吐了吐舌,還真容易上勾。

 

他將邵一博拉到一旁,用『美貌等於悲劇』的刻板印象,加上渾然天成的演技,臨時編織了一個他的藝妓姐姐被外國人欺騙感情、弄大肚子、最後還被拋棄在國內,而外國人遠走高飛的老梗戲碼。

 

但邵一博聽得入戲,義憤填膺握緊雙拳,替他的姐姐抱不平,柳瀨看了差點破功笑出。

 

「原來如此……所以你的姐姐因此無法再繼續工作,你才會打扮成藝妓的樣子想代替她嗎?」

 

柳瀨聞言皺眉,「你怎麼知道我……」

 

「其實,我曾在清水道上看過你,不過那邊應該沒有店家才對啊……」

 

「嗯……」柳瀨心想,既然被看到了就將錯就錯吧,「沒錯,我想要代替姐姐,但是,我是男的,怎麼可能會有人用我呢……想到這裡,我更討厭你們這些外國人啊、觀光客啊,來到這裡走馬看花,什麼都不用付出就能取走最美麗的部分,還留下滿地的垃圾讓當地人收拾。」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能理解你討厭外國人的原因……可是,我想讓你知道,不是每個外國人都像那傢伙一樣。」

 

柳瀨轉過頭翻了一下白眼,又來了,什麼『我同情你的遭遇』、『我理解你的想法』,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啊,不管住在這裡多久、不管你多了解這邊的歷史、不管你的當地話講得多好,也都改變不了你是個『外人』的事實,這也是你的原罪。

 

「不要再說了,我真的沒辦法相信外國人。」含著泣聲的這句台詞是柳瀨自認今天表現得最棒的演技。

 

「請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讓你知道我的誠意。」

 

邵一博的雙眼炯炯有神地看著他,配上這種熱血的句子,柳瀨都快起雞皮疙瘩了。他一向對這種體育系的場面感冒,像是跪在社辦面前好幾個小時,懇求社長讓他入社,或是大家抱在一起流淚說要去甲子園,看在他眼裡都像一群笨蛋。

 

在他的美學裡,追求『技』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古都裡有許多擁有百年技術的職人,為維持傳統,他們日日磨練自己的技法,沉默而堅持。柳瀨非常欣賞及敬佩這些人,因為他們並不是靠『口頭上的誠意』或『淚水』達到目標。

 

強忍住想罵對方笨蛋的衝動,柳瀨緩緩開口,「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就把你當朋友吧。」

 

「真的嗎!真是太好了!」邵一博喜出望外地道。

 

「你剛剛說要表現出你的誠意,那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啊,我們是朋友嘛。」

 

柳瀨彎起嘴角,笑得燦爛。

 

「我最近突然好想吃芒果喔,又大顆又甜的芒果,最好還是產地直送的金黃色大芒果。如果是朋友的話,可以幫我買嗎?」

 

此時,十一月初的寒風刮來,邵一博的誠意也被冷卻了。

 

█ █ █

 

「哈哈哈──」

 

也許是對方的要求太像一個笑話,小周這次非但沒生氣,還笑出聲來。他覺得邵一博就算再怎麼想表達誠意、再怎麼笨,也不可能真的在這寒冷的秋天生出顆芒果給他吧。

 

「這是開玩笑的吧?一博,這下你也該放棄了吧?」

 

「雖然聽起來真的很像在開玩笑,不過實際上真的辦得到喔!我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個季節也有芒果!」

 

「呃,你的意思是……」

 

「現在九州那邊真的還有芒果喔。」邵一博露出如南方溫暖陽光般的微笑。

 

「從這邊到九州至少也要……啊啊啊──!」小周抱頭叫道:「我真不知道該說你是英雄還是笨蛋……」

 

西方代表溫克讚嘆又佩服,「博──你竟然為了他跑到九州……這種精神我要好好向你學習!」

 

小周斜瞄了溫克一眼,淡淡地說:「很好,至少我確定這裡有個笨蛋。」

 

「誰?誰是笨蛋?」

 

小周已經不想說話了。

 

「呃,其實不只是芒果,他後來還說他想吃北海道的白色戀人,而且一定要去當地買還得附收據,還有新瀉的竹葉糰子、廣島的紅葉饅頭、名古屋限定的雞翅口味洋芋片……」

 

「……」

 

小周已經想離開這桌了。

 

「我好像聽過這個故事耶!」溫克興奮地舉手發言,「那個從竹子裡生出來的公主的故事!不過我已經忘記內容了……只記得公主後來搭幽浮(?)離開了地球……」

 

「《竹取物語》裡哪有幽浮啊?被你說得像科幻小說似的……」聽不下去的小周插嘴解釋道:「你是指輝夜姬向五個求婚者要求五樣寶物的事吧?那五樣寶物分別是佛缽之石、玉樹枝、火鼠裘、龍首之玉、安貝之石。」

 

「周,你也太厲害了吧?全部都記得?!」溫克驚呼。

 

他聳聳肩,露出一副『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得意表情,「我記性比較好嘛,想在十幾億人口的國家裡生存,總要會一、兩樣求生的工具。」

 

「十幾億人口……光想像就覺得好可怕,如果我生在中國,還會有東西吃嗎?」

 

很想否定這個答案的小周,最後還是心軟把話題轉回到邵一博身上。

 

「話說回來,還真的跟《竹取物語》的故事內容有點像,他向一博要求的那些東西雖然不是拿不到,但也有一定的難度。只是,這位『輝夜姬』的要求一博全做到了。」

 

「也不能算是完全辦到啦,我也只是盡可能地……」

 

邵一博話才說到一半,就被小周拉到一旁說中文悄悄話。

 

『一博,其實你家很有錢吧?』

 

『啊?還好吧,算小康。』

 

『你老實說你花了多少錢!為了那個小日本……』

 

『不到五千塊日幣吧?他要求的都不是很貴的東西啊。』

 

『我說車資──!』

 

『我拜託之前在超商打工認識的貨車司機讓我搭便車啊,大叔人很好,我要去別的地方的時候,他還幫找跑那條線的司機搭便車耶。』

 

『台灣人很會攀關係的傳聞果然是真的……』

 

『你說什麼?』

 

『喔、不,沒事。吶,你放在桌上的手機響囉!』

 

邵一博拿起手機翻開一看,露出微妙的表情,不管是東方代表小周,或西方代表溫克,兩人都讀不出他的表情是『喜』還是『憂』。

 

「是他傳來的簡訊。」

 

「該不會又是新的『任務』吧?如果要到哪買土產的話,也幫我買一份吧,既然都去了。」小周已經放棄勸一博回頭了,既然他這麼想追月亮的話就讓他去吧。

 

「不,這次不是買東西……」

 

「不然是什麼?叫你賣命的話你可別傻傻的去啊。」

 

「他叫我明天拉人力車,到祇園去接他。」

 

█ █ █

 

當邵一博拉著人力車來的約定地點時,  柳瀨穿著華美的和服,打扮成藝妓的模樣站在半紅的楓樹底下等待。紫紅色調的和服與背景十分相襯,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美得像幅浮世繪美人畫般,複印在每個人的腦海裡。

 

聽說戀愛時會讓每個人都變成詩人,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讓他也想作一首與美人美景相襯的日本俳句。

 

見他失神地拉車走向前,柳瀨扁了扁紅唇,用標準的京都腔說:「你遲到了。」

 

邵一博疑惑地看錶確認,他沒算錯時間,還差三分鐘才到約定時間。

 

「我應該沒有遲到吧?」

 

「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十分鐘不是基本常識嗎?」

 

「呃,這我第一次聽說……」

 

「虧你還來這邊這麼久了,害我剛剛被觀光客拍了好多照片。」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柳瀨斜睨了他一眼,「算了,走吧。」

 

「去哪裡?」

 

「看你平常都帶客人去哪裡,這就去哪裡。」見對方仍滿腹疑問,柳瀨再補充道:「今天我可是客人喔,包你一天的行程。」

 

雖不知道對方在打什麼算盤,但邵一博還是聽話地扶他坐上車,比照平常行程,拉著車經過各個景點,一一介紹。

 

即使坐在人力車上,柳瀨的藝妓扮相還是殺了不少路人觀光客的底片與 記憶體,雖然他本人似乎早已習慣,但邵一博覺得有些不妥,未經同意就拍照不但沒有禮貌,還侵犯了他人的肖像權。

 

他刻意轉進小巷,想避開觀光客人群。

 

「這應該不是你平常帶客人走的路線吧?」馬上查覺的柳瀨故意問道。

 

邵一博把車拉到樹下陰涼處,暫時停下,邊擦汗邊說:「那邊人太多了,觀光客又一直拍照……」

 

「從小在京都長大,我早就習慣了。」伸手順了順耳鬢旁掉下的假髮,柳瀨續道:「我家門口常出現在別人的照片中、一走出門就會被問路、花季的時候天天塞車,還得加入義工隊,不時清掃路上觀光客留下來的垃圾。」

 

邵一博澀笑道:「這就是住在悠美古都的代價啊,就跟我租房子一樣,有捨就有得,放棄獨立浴室的話,房租就可以少五千塊呢。」

 

「你的浴室是共用的啊?」

 

「對啊,同一層樓的人共用,想洗熱水澡的話得投一百塊十分鐘,而且投幣孔在浴室外面,想續投的話還得圍著毛巾走出來。冬天的話,還常常洗頭洗到一半沒熱水咧。」

 

柳瀨噗嗤一笑,「那怎麼辦?」

 

「還是得硬著頭皮洗完囉,所以我才練就了這副下雪也不會感冒的身體。」

 

「留學生真是辛苦啊──」柳瀨故作風涼地說。

 

「在這此土生土長的人也很辛苦啊。雖然我這個外人說這種話怪怪的,但有時候我也覺得那些觀光客很討厭。」

 

他撇嘴道:「你又知道了喔?」

 

「我好歹也在這裡住了幾年了,雖然跟『在這裡出生』還是有段距離……」

 

「既然你也討厭觀光客的話,那你就應該知道我多討厭你了吧。」

 

就算被直接地說討厭,邵一博還是掛著笑容,簡直像個被虐狂一樣,但施虐者並不以此為樂。

 

「你是笨蛋嗎?叫你去哪裡買東西,你就去哪裡買回來給我,真不懂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其實你也不是那麼討厭我,不然就不會一直跟我見面,還因為內疚叫我出來講清楚說明白了。」

 

被猜中目的後,柳瀨有些訝異,原來這個外國人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你說你姐姐被外國人拋棄什麼的,其實也是騙人的吧?」

 

█ █ █

 

「周,今天博不是要再跟他見面嗎?」

 

正在看書的小周連頭也沒抬,只淡淡應了聲:「好像是吧。」

 

「不知道怎樣了,」溫克自語自語地道,「有點擔心耶,還是打個電話給他好了!」

 

溫克才剛翻開手機,隨即就被另一隻手闔上。

 

「別打擾人家啦。」

 

「可是……你不擔心嗎?」

 

小周又重新拿起書,「我只『關心』,並不擔心。」

 

「為什麼?」

 

「你跟一博是上大學才認識的吧?」

 

溫克重重地點頭,「嗯,大一的時候認識的吧。」

 

「我跟他是老朋友了,在語言學校就認識了。可別小看這傢伙,雖然平常一副誠實可欺的樣子,但若真的有人想玩他,他可是會反咬對方一口的。」這也是小周跟一博保持友誼的主要原因,他雖然平常表現強勢,但不管怎樣他都不想與邵一博為敵。

 

「玩他?」

 

「呃──就是整他?欺負他?修理他?唔,好像都不太對,總之啊……」

 

「不可以小看台灣人。」

 

「耶?你怎麼也知道……」

 

溫克眨了眨眼笑道:「其實我的台灣朋友不只他一個。」

 

小周先是一愣,隨後便理解似地看著天花板說:「果然大家都留了一手啊。」

 

「在野外求生可是很困難的喔。」

 

「你說錯了吧?是『國外』不是『野外』……唔,不過意思差不多啦。」

 

「中國人真的很喜歡用『差不多』耶。」

 

小周不甘示弱地指著他的午餐,「美國人真的很喜歡吃漢堡跟可樂咧。」

 

「嘿嘿,你不覺得這些文化的刻板印象很有趣嗎?」

 

「有趣是有趣啦,不過我可不想老被人指著鼻子說,『中國人就是差不多先生』、『中國人就是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海裡游的什麼都吃』、『中國人就是只想來這邊賺錢』。」

 

「那只要表現出跟刻板印象不同的地方讓對方看就好啦。」

 

「美國人『真的』很樂觀啊。」小周單手撐著下巴吐槽道。

 

美國代表溫克站起身抬頭 挺胸地說,「沒錯,我們就是這樣!」

 

「好啦好啦,我看到了,可以坐下啦。」

 

「對了,周!那這樣就不是《竹取物語》,而是《白鶴報恩》耶!」

 

「啊?」

 

「白鶴最後被牠的老公發現了牠的真面目啊。」

 

「……誰是老公、誰是白鶴啊。」

 

█ █ █

 

「既然早就知道的話,為什麼還裝成一副被我騙的樣子!」

 

明明是自己先騙人的,卻又有種被騙的感覺,柳瀨不但露出窘態還惱羞成怒。

 

 「其實一開始我完全相信你的話喔。」邵一博露出爽朗的微笑,「直到你說想吃芒果之前,我全都相信喔。」

 

柳瀨還是不解,「那為什麼……」

 

「有句日劇台詞說:『謊言是真相的影子』,所以我想,如果跟著影子走,應該可以找到真相吧?而且,跟其他日本人相比,你直率可愛多了。討厭就說討厭,不要就說不要,就算想惡作劇也不會跟我裝客套。」

 

邵一博把頭巾拿下,折成條狀再重新綁上,朝他吐了吐舌。

 

「我已經受夠表裡不一、欺善怕惡的日本人了。」

 

「在日本人面前光明正大地說日本人的壞話?真服了你……」雖然身為日本人,但柳瀨的內心某處也認同對方的看法。

 

「不過啊,就跟外國人不全都是討厭的傢伙一樣,日本人裡還是有直率真誠的人。」

 

「真搞不懂你這句話是在替外國人辯解,還是替日本人辯解?」柳瀨沒好氣地道。

 

「我沒有要替哪國人辯解啊,這只是比例問題罷了。」 邵一博雙手環胸認真地道:「把話題拉回來吧,你會討厭外國人的主要原因──」

 

他直看著柳瀨,藝妓妝眼尾處的緋紅,他目光追隨的標的。

 

「你只是怕你喜歡的東西被這些外國人搶走吧?」邵一博噗嗤笑出,還補了一句,「簡直像個小朋友一樣──」

 

柳瀨聽了非常生氣,連厚重的白色粉底也遮不住他氣得發紅的雙頰。

 

「你在胡說什麼啊!」

 

「這就是真相啊,遠江屋老闆的兒子,柳瀨凛也。」

 

遠江屋是國內排得上前幾名的和服公司,總公司就在京都,柳瀨正是遠江屋的小開,也很有可能是未來的社長。不過柳瀨平常在學校行事低調,知道這件事的人應該不多才對,更何況邵一博還是個外人。

 

見對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邵一博便續道:「我是聽計程車司機說的,他們的八卦消息比誰都還要靈通呢。」

 

京都觀光地眾多,因而計程車業發達,京都車站前常可看到一大片整齊排隊的計程車。這些計程車就像個八卦網一樣,東邊發生了什麼事,隔天就傳到西邊去了,想找誰的八卦,問計程車司機最清楚。

 

「遠江屋這幾年也受到經濟不景氣的影響,銷售額年年下滑。不過,聽說最近社長看上另一個商機,就是把和服賣給外國人。來京都觀光的外國觀光客裡,有許多熱愛日本文化、願意不惜重金買和服的外國人,因此社長便想開發新市場,好像還請了外國人員工……

 

「別再說了!」柳瀨大聲叫道。

 

「這就是你討厭外國人的真正原因吧?」

 

「你又懂什麼了?」

 

「我猜,你不希望你喜歡的和服被外國人玷汙啊。說到這個,最近路上穿和服的外國人都快比本地人多了呢。」

 

「外國人穿和服……一點也不搭。」

 

這是柳瀨最受不了的事情,黑頭髮黃皮膚東方人就算了,金頭髮藍眼睛的西方人穿和服,嚴重地破壞了他的和服美學。

 

「可是,不可否認地,外國人替你家的事業帶來的新商機。就連這個城市也一樣,如果沒有那麼多觀光客的話,哪有錢修整市容、維護那些古蹟?」

 

邵一博走近他身旁,輕聲地道:「就跟我剛剛說的一樣, 你只是怕你喜歡的東西被我們這些外人搶走吧。」

 

「對,我就是怕被你們搶走!」

 

柳瀨心一橫,直率地道,「公司裡的外籍員工把和服穿得比我還好看、茶道課上的外籍媽媽泡的茶非常好喝、香道課裡的留學生把香道歷史倒背如流,甚至上次去二條城的時候,旁邊的外國歷女(註3)還向我介紹德川家的家譜系圖,我還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連拉人力車的車夫都是外國人。這裡真的還是日本?還是京都嗎?」

 

邵一博聽了忍俊不住,「你實在太可愛了。」

 

「拜託別像日本女孩子一樣,一直把『卡哇依』掛嘴上好不好?」

 

「可是真的很可愛啊。」他又重複了一次。

 

「哪裡可愛啊!」柳瀨氣呼呼地道。

 

「討厭外國人的理由很可愛。」

 

「第一次看到有人被討厭還這麼高興……」

 

邵一博嘿嘿地笑了幾聲後,認真地說:「放心,我們搶不走這些文化的。而且,你的藝妓扮相就足以征服我們這些外國人啦。」

 

柳瀨聞言半分得意半分害羞地擺了個日本舞的優雅姿勢,的確把外國人邵一博迷得七葷八素。

 

「對了,若要認真說起來,我可沒有騙你喔,關於我姐姐的事情。」

 

「這麼說,你姐姐真的是藝妓囉?」

 

「嗯,只是故事最後的結局有點不同,她後來真的嫁到美國去了。」

 

柳瀨拿出錢包,裡面夾著一張姐姐藝妓扮相的照片,比柳瀨還美麗、還嬌媚。

 

見邵一博看傻了眼,他淡淡嘆了口氣,「這個扮相再也看不到了。」

 

「為什麼?雖然嫁到美國,但還是可以回日本啊……

 

柳瀨默然再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他,那是他姐姐與外國人姐夫的近照,體型足足是剛剛那張的兩倍。

 

「他們……看起來很幸福。」

 

「姐姐也說她很幸福,可是──美國食物熱量也太高了吧!」柳瀨激動地抓著邵一博道:「姐姐、姐姐本來是那麼漂亮的……

 

「你……該不會很喜歡你姐姐吧?戀姐情節?」

 

柳瀨瞪著他道:「不行嗎?姐姐的藝妓扮相是最美的。」

 

邵一博拿著照片與柳瀨兩相對照,發自內心地說:「我還是覺得你的扮相比較漂亮。」

 

「哼,」柳瀨鼓著嘴,「就算你這麼說,我還是討厭外國人。」

 

「是是。」

 

邵一博陪笑地重新拉起車,忽然想到什麼似地轉頭再道。

 

「忘了告訴你,台灣小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雖然熱量沒美國那麼高,但也別吃太多喔。」

 

「跟我講這個做什麼……

 

「先提醒你嘛。」

 

「為什麼要提……喂!我又沒說要繼續跟你──」

 

車夫不理會身後藝妓的抱怨聲,顧自帶著滿足的笑容,帶著他,奔向異國目的地。

 

 

 

註1:日文裡『外人』意指外國人,在此有一語雙關之意。日文裡的『旦那』意指老公。以金錢資助藝妓、照料她生活所需的客人也稱乎為『旦那』,也算是藝妓的愛人,通常一名藝妓只能認一個客人為旦那。

 

註2:京都話(京都ことば),京都在794~1869年為日本首都,當時的京都腔為全日本共通語。故老一輩京都人認為,京都腔才是日本的共通語,而非

東京腔,所以不以方言的『京都腔(京都弁)』稱呼,而以京都話(京都ことば),稱呼。

 

註3:指喜歡歷史的女性,通常以日本歷史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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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篇是文化衝擊後的產物=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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