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side

 

還記得那個外籍配偶因受不了高齡丈夫的虐待,因此暗藏殺意,每天都買一盒麻薯餵丈夫的案子嗎?

 

每個人都無法完全了解另一個人,就像自己也無法完全理解自己的行為一樣。

 

所以,你永遠都不知道每天朝夕相處的伴侶心裡正在想些什麼。

 

■■■

 

「汪汪嗚──汪汪嗚──」

 

一大清早被我們家的愛犬小條紋的叫聲吵醒,我坐起在床上發呆。

 

牠最近迷上清晨慢跑,雖然不是我帶牠去跑,但是喜歡邊跑邊唱歌的牠總是會讓我少睡十七分鐘。

 

很多人可能以為少睡十七分鐘並不會對人生有什麼影響,那就大錯特錯了!

 

一天少睡十七分鐘,二天就少睡了三十四分鐘,一個禮拜就少睡了一百一十九分鐘呢!廣告說,「六分鐘可以護一生」,看看!我少了幾輩子能活啊……

 

「汪汪嗚──汪汪嗚──汪汪!」

 

哎──即使腦中再怎麼詭辯也敵不過牠的叫聲啊,這種毫無節奏的噪音最可怕了,如果是像隔壁老王早起打拳「喝喝喝!」的聲音我還睡得著,那至少是有固定節拍的!

 

我莫可奈何地下床梳洗,剛出房門就看見剛陪小條紋慢跑回來的小郁。他雙頰因方才的運動而紅潤,圓圓的大眼如天使般聖潔善良,他的臉上漾起輕笑向我道早。

 

「友並,早安啊──」

 

直到聽見他的聲音,我才是真正醒過來。

 

「早安。」我也回道。

 

「噢對了,要不要吃麻薯啊?」他舉起右手的麻薯問道。

 

麻、麻薯!?這麼敏感的「證物」怎麼會在此時出現!難不成是前幾天Friday威脅我的事要成真了嗎……

 

『你再不動的話就把你給休了喔──哈倪──』

 

「麻薯是剛剛遇到隔壁在王太太,她送給我們的,是她自己做的喔,看起來很好吃呢──」

 

原來兇手就是王太……咳,對不起,我不該曲解別人的好意。

 

「這樣啊,那我們早餐就吃吐司夾麻薯這道創意料理好了!」

 

「好啊!」

 

早餐時間我們一邊享用「吐司夾麻薯」,一邊愉快地(?)談論小條紋最近的動態。

 

「我覺得牠應該是發情了,」小郁專業地評論道,「陰部有點腫脹,不過還沒看到分泌物,所以我覺得才剛開始吧。」

 

「我也這麼覺得……」好像也只剩這個理由可以解釋牠的異常行為。

 

「說到發情啊,絕大部分的生物都有發情期喔。」

 

「我只舉得出人類沒有發情期。」

 

小郁開心地笑道,「因為人類每天都是發情期啊。」

 

唔……小郁,拜託你這麼自然地說出這句話啊!你要上課,我要上班,你要上課,我要上班,今天可不是星期五呢……不對,正因為不是星期五才……真是太可惡了為什麼人類每天都是發情期呢!只好催眠自己是一隻狗了……

 

我是一隻不在發情期的公狗我是一隻不在發情期的公狗……

 

當我捂著臉含糊唸著讓內心某種邪惡枝芽能枯萎的咒語時,一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小郁又接著說。

 

「人類除了每天都是發情期以外,一夫一妻的制度也跟其它生物不同喔,其它動物們每到發情期都會拚了命地交配,同時一妻多夫的情景很常見呢,不過這些都是為了能繁衍更好的下一代,所以有人說,若是為了找更好的配偶,繁衍更好的下一代,人類的外遇行為應該算是正常而合理的吧!」

 

哇──小郁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求求你不要丟下我啊──當小的我也願意啦……嗚嗚──

 

■■■

 

B side

 

「還好你男朋友長得不帥。」

 

坐在我左手邊正喝著有落日色調飲料的男士語重心長地這麼說著,他是我剛搭訕成功的傢伙,長得不難看,五官分數甚至還比平均值高,但頂著個奇怪的麥克風頭髮型,讓他扣了五十分。

 

詳問之下才知道這髮型是「職業需求」,好吧,我接受這個理由。

 

向他抱怨我男朋友的種種後,他也開始發表言論。

 

「為什麼說『還好』他長得不帥?說真的,我每天都處心積慮地想好好整理他的『門面』,至少帶出門才有面子啊──」有誰會希望自己另一半是個蓬頭垢面、看起來像好幾天沒洗澡的流浪漢?

 

他換了個姿態斜倚在吧台桌旁笑道,「你仔細想想嘛,照他的個性……如果再讓他長得帥一點,他不就左右逢源、桃花不斷了?」

 

我反芻他的話,這另一種看法似乎也有其道理。他同情心過剩,又喜歡當爛好人,如果讓他長得帥的話,一定會有壞女人主動貼上的,再加上他又不懂得拒絕,只要對方一哭馬上就什麼都說「好」吧?

 

還好他很幸福,因為他是被我這個壞男人給纏上。

 

「不過啊──我男朋友其實長得也不差吧?」

 

「這點我同意,不過他的造型從以前就沒變過,我也曾經想幫他,可是非出自本人意願的改變一定無法維持長久。」

 

他說的這點我也同意。某次趁他工作了二天二夜,睡死在床上,就算小郁親他也叫不醒的時候,我拿下他那副幾乎視為身體一部分的粗框眼鏡,用髮膠把他的自然捲頭髮梳整(還好在他睡死前我有逼他去洗澡洗頭),幫他把睡衣換成我買了很久一直沒拿給他的新衣服,最後還灑些這季新出的香水。

 

大功告成之後,我滿意地坐在床邊,邊想著這才是「人」的打扮邊拍照留念。

 

一直到清晨鬧鐘響了,他睡臉惺忪地翻身起床,完全沒注意到坐在旁邊的我。

 

當我竊喜等待著他會有什麼反應時,約莫五分鐘後,他打開浴室的門,一切打扮竟恢復成他平常上班的模樣……

 

我也只能苦笑。

 

「看吧,今天也是一副慘兮兮的樣子。」

 

他指著剛踏進門口的男人,頂著一頭用鳥窩都不足以形容的亂髮,穿著皺巴巴領口還鬆掉的T恤,他扶了扶臉上的招牌眼鏡後才發現坐在櫃台的我們。

 

他一坐在高椅上就變成軟泥似的趴攤在桌上,「累死我了──沒有我介紹你們就已經聊開了啊,Filo給我一杯……呃什麼都好。」

 

我曖昧地對著Filo眨眼後笑道,「我跟你的朋友又不是沒見過面。」

 

「跟他見過面的明明是小郁啊……謝啦Filo……呃,這難不成是──」

 

「是提神飲料──」

 

「是『蠻牛』喔──哈倪,我跟Filo的默契還是一樣好呢。」

 

「你就喝了吧,Nini,我看你還挺需要的。」

 

「怎麼連藍襄你也站在他們那邊啊……」

 

他雖然嘴裡抱怨,但還是打開提神飲料咕嚕咕嚕地喝下。

 

「剛剛如果不是Friday他來認我的話,我還真認不出來他是夏教授呢,真的相差……不少。」藍襄看著我,仍露出一副難以至信的表情。

 

「你就直話直說吧老友,我會假裝沒聽到的……」

 

「友並,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耶?夏教授……?」

 

「他還是Friday啦──我以為你早玩膩這招了──」

 

「討厭啦──人家真的是小郁。」

 

「那你說說生物分類的階層。」

 

「……」

 

藍襄拍拍他的肩,邊忍笑邊道,「我早在高中時就說你是天生勞碌命。」

 

■■■

 

C side

 

「噯,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坐在我身旁喝著續杯黃昏顏色飲料的藍襄沒頭沒腦地發問,不過因為他是個怪人,從學生時代就常常這樣,而我也從那時就習慣並有默契地知道他在問什麼。

 

「沒關係啊,我們家是採放牧政策。草吃完了,羊群自然就會回家囉。」

 

「你們家也太開放了吧……」藍襄回頭一望,像是生吞一大口醋般,臉色揪結地望向我,「喂,真的沒關係嗎?他在跟別人跳貼身的舞蹈耶。」

 

聽見友人爆炸性地轉播,我沒有轉頭地說,「喔,那很好啊,因為我不會跳舞。」

 

某次Friday看到電視正在直播國際標準舞大賽,心血來潮便拉著我要跳舞,還自己發明了一些奇怪的口訣及歌曲要我記住舞步。然而,在我第三十八次踏到他的腳、第十五次把他絆倒的時候,他放棄了。

 

沒有耐性與只願意嘗試一次錯誤是他的最大優點。就跟他試圖改變我的造型一樣,之後他就不再找我當他的舞伴了。

 

我覺得這樣很好,因為我真的不喜歡、也不擅長跳舞,Friday喜歡跳舞,藉此運動或揮毫精力之類的……好吧,不可否認他對「與男性的肉體接觸」有異常的偏好。

 

不過在Pub裡跳跳舞都還在我們雙方許可的範圍之內,倒是局外人把我們當外星人看了。

 

「這太奇怪了──完全不像你啊,NiNi。」

 

我體力不足地趴在桌上說話,「喔?哪裡不像我呢?」

 

相較於我的懶散姿態,藍襄坐正嚴肅道,「從你會跟他……呃他們,交往我就覺得不太對勁,到後來你說搬新家的時候,我才發現……你變太多了。」

 

「……嗯,我覺得是你還不算真正認識『他』的緣故。」

 

「不,經過上次還有這次……跟我想像中的差太多了!我甚至認為他們是二個人!」

 

我咧嘴笑道,「那就對啦,就是這樣……嗯嗯……」

 

「喂!你別睡啊,不是喝了蠻牛嗎!」

 

他毫不留情地拍打我的頭,我搖頭晃腦地撐起身,「唔……還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可多了──所以他們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我搔了搔頭,「哎,這很重要嗎?」

 

向來伶牙俐嘴、心直口快的藍襄聽了竟語塞,過了好一陣子才嚅囁地道,「也許不這不重要……但我只是好奇啊。」

 

「那我可以拿幾本相關的心理學及醫學書籍給你看啊。」

 

「眼前明明就有實例……」

 

「科學家是不會把自己當成實驗體的喔。」

 

「你的意思是你們已經水乳交融、不分你我、天人合一了嗎?」這種沒品味的話題是我的老友最感興趣的。

 

「咳,我想你應該是瞞著你們家的那位……來夜店的吧?」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搬出對方的老公(老婆?)當威脅的。

 

藍襄稍掩驚恐,拍拍我的肩道,「好啦,不提那個。只是我還是覺得非常神奇,明明都是同一個人,卻存在著兩種人格……那記憶呢?情緒呢?生活習慣及人際關係呢?這些應該都會互相影響吧?」

 

「這就是大宇宙意志偉大的地方啊──」

 

「別亂扯了,我問得很認真耶……而且,我才不信你從來沒問過!」

 

這應該是老友今晚唯一猜對的事。

 

沒錯,我問過。

 

──關於記憶的部分。

 

■■■

 

「記憶噢……這是一個很深入的問題耶,哈倪──」

 

Friday加重了「深入」兩個字,為了不讓他往奇怪的地方「繼續深入」,我連忙補充道。

 

「當然深入啊,深到你的腦子裡去了。」

 

「你跟小郁一樣,老是動不動就說腦子、腸子的……就算沒看到實物也是有畫面的耶!」

 

我一時忘了他最害怕的是鮮血與解割畫面,只好趕快賠罪道,「對不起……以後我會用委婉一點的方式說那些詞彙的,例如,塞在頭部裡像一團塞車的香腸的……」

 

「哈倪……這樣說明的話又是另一種噁心了。」

 

「喔是嗎?那……塞在頭殼裡的……」

 

「停──你不要再說了,我說。」

 

我面露微笑,耐心地等待他說明。

 

Friday把頭靠在我肩上,閉眼沈澱了一會兒,在我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他開口娓娓道來。

 

「如果把記憶比喻成一個個衣櫃的話,我跟小郁就是共用一間放著滿滿衣櫃的房間。中間一排衣櫃是共同記憶,放著關於日常生活會用到的記憶,像是語言的記憶、文化的記憶、地圖的記憶等等……我們都可以自由取用中間的衣櫃。」

 

他說的這種記憶應該算是長期記憶的一種,就像有些人腦部受傷失去記憶,但卻還能說話、記得使用筷子的方法,便是長期記憶未受損害。

 

「另外兩邊的衣櫃,便是我們各自的記憶,各自活動中遇到的人事物都會放在各自的衣櫃裡,你一定會想問,可不可以到對方的衣櫃裡拿取記憶吧?答案是可以的,我可以到小郁的衣櫃裡拿東西,他也可以到我這裡拿取,不過他很少這麼做就是了。」

 

Friday突然面對我,認真地說,「你所擔心的記憶當然也放在我這邊。」

 

Friday……」

 

他瞪著我,嗔笑道,「幹嘛露出那麼可憐的表情啊──放心,我用鎖鏈把它綁的緊緊的,小郁不會找到的……」

 

「如果……他哪天想跟你一起分擔,你會為他打開衣櫃嗎?」

 

Friday怔怔地看著我,然後倏地抱緊我,把頭埋在我心口上。

 

「我不會打開的,因為那是我存在的目的。」

 

我緊樓他的身體,也把頭埋在他的頸窩上。

 

「那個衣櫃才不是唯一一個呢,在我的房間裡也有個一模一樣的複製品!還有……你存在的目的絕對不是它……」

 

Friday聞言笑道,「喔──?不然是誰呢?」

 

「可能姓人兒倪喔──」

 

「噗──討厭,哈倪你真是的……你今天晚上又不想睡了嗎?」

 

「……對不起我說錯了,應該是姓夏……」

 

「已經來不及改囉──」

 

 

■■■

 

A side

 

『你知道嗎?你的心裡住著許多人。有些你認識,是你的朋友,有些則是你從未見過的人。』

 

這是很久以前一位醫生對我說過的話。

 

當時住在我心裡的人多數都不喜歡他,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他總是用看著白老鼠的眼神看人,時時刻刻拿著一把無形的手術刀想把人一一解割開來,看看裡面是什麼東西。

 

也許是被他們影響,我對這位醫生也沒有好感,但對他說的這句話卻殘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說的沒錯,我的心裡還住著我從未見過的人。

 

這種感覺很奇妙,我無法用言語形容這是什麼感覺,直到最近我才看到類似情況的一件新聞報導。

 

新聞報導說,有一個男子潛入民宅,並在民宅裡住了近一個月都沒被發現,男子被發現逮捕之後,屋主接受訪問,自述其實他一直感覺屋內另一個生物的存在……

 

最後屋主是藉由裝置攝影機而發現那名男子的存在,膽小的我沒有辦法像他一樣,我承認他的存在,但我不敢直視他。

 

也許,一直到我死去時,我才能看見他向我道再見。

 

■■■

 

事情發生的那天下午,我跟鍾教授到學校附近的簡餐店吃午餐,話題一直圍繞在下個月我要參加的國外研討會。原本鍾教授也要跟我一起去,但因為婚期近了,未婚妻不首肯,他便摸摸鼻子婉拒了對方的邀請。

 

「不過啊……夏教授你們家那口還真放心,你不是要出去近一個月,還要回美國母校看看嗎?他都不擔心啊?」

 

「不擔心啊,我們家是採放牧政策。而且──信任,才是最重要的。」

 

Friday也說過,如果要靠監視器二十四小時監控對方才有安全感的話,那就是表示承認自己已經無法再吸引他了。

 

……友並昨天才說很喜歡我,所以我想,我對他應該還有一點吸引力吧?

 

「這句話我要轉述給我未婚妻聽才行,她真的對我完全不信任呢……唉。反觀你們,雖然沒有任何法律制約,卻能彼此信任、給對方喘氣的空間,還真有點羨慕……」

 

「我覺得……小茹她只是很關心你而已,並沒有不信任你呀。」

 

鍾教授的未婚妻小茹是個外貌嫺淑有氣質的女性,但我更喜歡她的內在。之前與鐘教授曾因為我的性向問題關係有點僵,他不認同我,我則覺得被排擠,那時多虧了小茹居中協調,才讓我們又恢復友誼。

 

「怎麼昨晚跟她聊天她猛誇你,而現在你又猛誇他?」鐘教授苦笑,「還好知道『內情』的我不用擔心你們兩個丟下我私奔了。」

 

「呵呵──我都已經有……」

 

嘰──!

 

剌耳的煞車聲打斷了我的話,我與鐘教授不約而同地往發聲出奔去,因為這附近是學區,如果不幸發生意外的話,很有可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待我們跑到路口後,即發現一輛停在大馬路中央的轎車,車後還拖著長長的煞車痕,在車頭附近有不少學生圍觀。

 

「有人受傷嗎?」

 

「要叫救護車嗎?」

 

我們擠到人群間詢問著,站在中央的恰好是我教過的學生,他揮手大叫著。

 

「老師──老師──」

 

「怎麼了?你受傷了嗎?」

 

學生抱著奄奄喘息的小黑狗,著急地道,「老師--不是我受傷,是牠……」

 

■■■

 

C side

 

我今天下午偷懶打瞌睡,快睡飽可以下班回家時,準時五十九分打來的通報電話卻打破了我的美夢。

 

我邊準備出發到案發現場邊打電話回家小郁說會晚點回去,

 

──今天就是從這時開始不對勁的。

 

家裡的電話沒人接,小郁的手機也沒人接,Friday的手機也是,小條紋……太好了,這提醒我要給牠辦支手機。

 

我用各種理由幫對方解釋他沒空接電話,因為這樣才能讓我專心加班。

 

但我的第六感一直讓我右眼皮跳探戈,相驗到一半,連左眼都開始跳吉魯巴讓我感覺事情不太妙。

 

相驗結束後,我急急忙忙地坐計程車回家,當然在途中也是不斷地打電話,到家門口後,我聽見室內電話鈴響,正想著是誰打電話過來時,才發現自己手機還在撥號中。

 

關掉手機走進家門後,我便發現第一個異常點。

 

小條紋的叫聲不太對勁,而且牠邊叫邊用鼻子推推放在地上碗。

 

感覺就像是十六、七歲的不良少女向老爸要零用錢似的。

 

『喂,老頭,借點錢來花花。』

 

『先把你那一黑一白的辣妹花臉弄乾淨再說!』

 

「汪汪!」

 

「啊,不好意思,你一黑一白是天生的,哎,你該不會真的沒吃飯吧?」

 

可是不可能啊……小郁對你比對我還疼,你的狗食比我的便當還貴你知道嗎?

 

「汪──汪!」

 

「好好,等我先進去看看再拿點心給你吃喔。」

 

我摸摸小條紋的頭安撫後,便再開內門走進家中,室內沒開燈,看起來就像還沒有人回來一樣,但我的偵探細胞讓我發現玄關處放著小郁的外出休閒鞋。

 

平常都會把鞋子放好的小郁,今天鞋子竟然是一正一反!

 

──這實是太奇怪了!

 

我急忙跑到小郁房門前敲門,「小郁、小郁,你在嗎?」

 

一連叫了好幾聲都沒人回應,我輕輕地打開房門,「小郁,我進來了喔?」

 

他的房間內也沒開燈,但憑藉著窗外的月光,我隱約看到有人蹲坐在床邊,肩膀虛弱地上下起伏,斷斷續續的哭聲,像隻可憐又悲慘的小動物。

 

我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到他身邊,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試圖用最溫柔的聲音問話。

 

「小郁,你怎麼了?」

 

「狗……狗……」

 

「狗……?小條紋怎麼了嗎?」

 

我覺得自己反問了蠢問題,剛剛牠還活潑亂跳地討吃的呢,問題絕不在牠。

 

「汪汪──汪汪──」看吧,說到牠,牠還高聲報數呢。

 

才剛否決小條紋不是問題的我,卻被小郁聽到窗外的狗叫聲所產生的異狀嚇著了。

 

他彷彿有恐犬症似地摀住耳朵,拚命把自己縮成球狀,最後還往床底下躲。

 

我趴在地上看著他無助的模樣,「小郁……」

 

「嗚──不是我、不是我……」

 

■■■

 

B side

 

甫睜開眼便看見他一張比平常還要淒慘上數倍的面容,眼神空洞,像在思考又像在發呆。

 

過了半刻他才發現我,撐著佈滿血絲的眼睛怔怔地望著、確認著。

 

他眼眶裡溼潤漸漸聚結成水滴,在眼淚流下前,他突然迎向前抱住我,親密的接觸讓我感受到他的恐懼、驚慌與痛苦。

 

「你很痛苦……」

 

「……」

 

我伸手搔著他後腦杓的亂髮,輕輕地道,「……原因是什麼呢?」

 

他喟嘆似地拖長語調,「我……不知道。」

 

「別怕……別怕……」

 

我像唱安眠曲似地哄著他,從漸熱的體溫得知他的恐懼正在撤退。

 

「你不怕了……是因為我的出現嗎?」

 

他不知為何猶豫了許久,拿下眼鏡仔細地看著我的臉,再把眼鏡戴上。

 

「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為何道歉,但如果這個動作會讓他心中舒坦的話,我會接受。

 

「沒關係,已經都過去了……」

 

■■■

 

我泡了一壺可以暖和人心的水果茶,他坐在廚房的吧台上,看著茶壺底下的酒精燈,星火倒映在他的眼鏡上燃燒著,哀痛的神情與他的五官真的很不相襯,就像叫諧星演文藝片一樣詭譎。

 

「小郁他……」

 

我閉上眼,然後搖搖頭,「他累了……沒有回應我。」

 

「……那就讓他休息吧……」

 

「所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提高語調問道,「Friday你完全不知情嗎?」

 

「基本上,我的記憶還停留在前天在PUB跳舞的時候……」

 

「這樣啊……」

 

「喂,你苦著張臉我怎麼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在我強勢無理地追問下,他才把剛剛發生的事又倒帶重述一次。

 

他回家發現小郁異常地待在房間,還表現出很害怕狗叫聲的樣子,他想要接近小郁,他卻反而躲到床底下,他趴在地上與他對峙,形成僵局時電話響了,他考慮一分鐘後跑到客廳接電話,發現是小郁的同事鐘教授打來的關心電話,說小郁今天的情況很奇怪,他再詳問之下才明白小郁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小郁是看到那隻車禍的狗後才變得不對勁的?」

 

「他同事說他們一起把狗送醫急救後,他看小郁臉色不太對,便勸他先回家休息……」

 

「這情況很奇怪,就算我再怎麼不喜歡動物,也不會聽到狗叫聲就害怕啊。」我還可以讓他們在家裡養狗、養魚呢。

 

「……我是在想,他會不會想起大學時的那件事了……」

 

「大學?什麼事?」

 

Friday……大學那件事你完全不知情嗎?」

 

「我不知道的事還蠻多的呢,以前那些人格的事我也是聽小郁說才知道的。」

 

「這……我一直以為是你在『保管』那件事的……」

 

他的語調驟然變得驚慌,我再追問道,「到底是哪件事?」

 

他望著酒精燈,慢慢打開回憶的衣櫃緩緩道出,「以前……我們大學曾發生過動物虐殺的事件,我跟小郁就是因為那件事才認識的。」

 

我光聽這句話就了解了,失笑道,「兇手……叫夏郁典吧?」

 

「……」他默認。

 

「所以你以為我是因為『保管』那件事的記憶,所以才怕動物的?」

 

他沈默地頷首。

 

「我真的不知道發生過這件事……我怕動物就跟其它沒有理由害怕動物的人一樣啊。」

 

「……所以小郁是『記得』這件事的……?」

 

從未聽小郁說過這件事的我,當然也不知道他是否記得。

 

「記得我跟你說過記憶的事嗎?小郁……他可能也有一個用鏈條鎖住的秘密衣櫃。」

 

■■■

 

C side

 

其實我對那件動物虐殺案一直很內疚,事件過後我才明白,記憶是痛苦的根源,正因為太過痛苦,他才會用另一種方式來承受。

 

當時的我太過天真,為了讓他合成一個完整的人格,硬是把事情的真相攤在陽光底下告訴他,說是他奪去那些無辜的生命。

 

所以看到現在小郁為此而痛苦,我更加難受。

 

Friday安慰我,我像告解似地對他懺悔。

 

「對不起。」

 

「沒關係,已經都過去了……」

 

喝下他泡的水果茶後,暖和了我的腦袋也恢復思考力,與Friday對話的途中才發現他對此事全然不知。

 

「如果小郁一直記得這件事的話那……」

 

Friday接著我的話道,「那為什麼情緒直到今天才爆發呢?」

 

「對……」

 

「搞不好又有另一個人格在不知不覺中誕生了呢……」

 

「……拜託你別嚇我啊。」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緩和氣氛。

 

Friday用那種撒嬌似地口氣說,「我是認真的喲──」

 

「我是真的很苦惱耶……」雖然看到他有比較平復些了……

 

「哈倪──你總是把別人的感受放得比自己的還高,你朋友還說以前他失戀的時候,反倒是你哭得比他還大聲,真像個小笨蛋……」

 

「……」藍襄連這種事都跟他講了啊!

 

「有時候,我們只要站在一旁守護就行了。」

 

「可是……」不幫忙可以嗎?這件事我也責無旁貸啊……更何況小郁他……

 

也許是同居久了,Friday常猜中我的心事,「他可沒有你想像中的脆弱喔,而你也沒辦法一心二用地要愛又要承擔啊。」

 

他不知從哪拿出一瓶酒,豪爽地加在我的水果茶裡,我也拿起直喝下,一股熱流貫穿喉頭。

 

「唔……」

 

「四十二度烈酒,哈倪今晚可以無憂無慮地睡個好覺囉。」

 

「……」被暗算了。

 

之後又被逼著了喝了好幾杯,我眼中的世界開始傾斜,搖搖晃晃地被推進房間。

 

「是你讓他變堅強的,你應該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啊,而且還有我在……晚安,哈倪。」

 

我用盡最後一絲尚未被酒精奪去的力氣向他說,「Friday……謝謝你……」

 

「哈倪,要道謝的話你應該知道更好的方法喔──」

 

可惡,我就是喜歡他這點機車。

 

■■■

 

                                                                                             

A side

 

以前我總以為可怕的記憶是壞事,能遺忘就遺忘,能丟棄就丟棄。當所有的可怕記憶都消失之後,留下來的便是美好的記憶嗎?

 

體會過這種感覺之後,才知道並不是這樣的。

 

留在腦中的事,不會覺得它是美好的,反而會不珍視它。不光是記憶,連要把自己生命結束時都沒有任何遺憾。

 

──後來我才知道,這其實是最可怕的事。

 

Friday問我,是不是想起可怕回憶了?

 

我回答,我沒有想起來,反倒是像聽別人說自己的故事般,聽過一遍,留下印象。

 

友並問我,現在還會害怕嗎?

 

我回答,害怕。雖然沒有記憶,但我知道那些事是我的手做出來的,所以看到與當時相似的場面,我非常害怕,怕被別人指責罪過。

 

那天之後,我正常上班、下班,但我暫時無法陪小條紋,友並代我帶牠去散步。聽見牠的叫聲時我還是會捂住耳朵,友並會摟緊我的肩,然後走出門設法讓小條紋安靜下來。

 

隔月,我參加國外研討會回來後的某天,在校門口巧遇鐘教授。

 

「夏教授?!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幾天回來的,有買紀念品要送你呢。」

 

「謝謝啊,不好意思,最近比較忙,沒注意到你回來了,明天吃個飯如何?」

 

「好啊,」我笑道,「鐘教授最近在忙什麼呢?」

 

鐘教授還沒回話,我便聽見他後方傳來的聲音。

 

「老公──我拉不住牠啦。」

 

鐘教授的未婚妻小茹被隻活潑的小黑狗拉著走,我認出牠就是那天的小黑狗後,又欣喜又害怕。

 

「牠……」

 

「嗯?你忘了嗎?就那天被車撞到的小狗啊,幾乎已經完全康復了呢,活潑得很,剛好小茹也想養狗,我們就收養牠了……」

 

「夏教授!」小茹見到我非常開心,她抱起小黑狗對著我道,「威士忌,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喔。」

 

我遲疑地道,「救命恩人……?」

 

「看來夏教授出國一趟玩得太開心就全忘了呢……要不是你那天抱著他跑到三條街外的動物醫院急救,威士忌也不會康復啊。」

 

身上雖留下車禍的傷痕,但精神奕奕地想扭脫主人懷抱的小黑狗,牠仍然活著。

 

我欣慰地笑了,握住牠的前肢。

 

「您好,威士忌,你要不要跟我們家的小條紋相親呢?」

 

■■■

 

C side

 

每個人都無法完全了解另一個人,就像自己也無法完全理解自己的行為一樣。

 

你永遠都不知道每天朝夕相處的伴侶心裡正在想些什麼。

 

所以『信任』為此而生,過多的猜想、過多的擔心,都不比這句話有力。

 

當小郁某天回家,馬上帶著小條紋去散步後,我便放心了……

 

唔──好吧,我承認我還有一點點的擔憂掛在空中無法放下,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的原因。

 

我坐在階梯教室的後方,認真地聽著夏教授上動物行為這門通識課,本週的主題是「死亡」,學期前小郁跟我討論過課程,所以我知道他這禮拜會上這個主題,也特地請假過來聽。

 

幸好是我多心了,夏教授一講到自己醉心研究的動物主題便侃侃而談,他大概也全然不知道我坐在底下聽課吧。

 

只是,當我正做好特製的紙飛機,想朝坐在我前前排正在打瞌睡的傢伙一射時,台上的夏教授有些不對勁。

 

「……動物中對死亡會感到哀慟的……是……是……」

 

斗大晶瑩的眼淚滑出眼眶,滴在講桌上,台下一片嘩然,有學生連忙拿出面紙遞給他、安慰他。

 

我站起身,手上的紙飛機掉下。

 

「小郁!」

 

我向旁邊的同學借光,想走到台前,他看到我也走下台階,猛地飛奔抱住我,把臉貼在我的胸口前哭泣。

 

「友並友並……我……我突然想到你總有一天會死亡。」

 

我記得他說過『只要是生物都會老去死去……所以我不會覺得特別害怕。」

 

「小郁你不是不害怕死亡嗎?」

 

「我……我開始害怕你的死亡……」

 

「你……是不是……又想起了?」

 

他搖頭摩蹭我胸口,「我只是想起了……失去最愛的人的感覺……可是這讓我知道,你對我有多麼重要……」

 

記憶單單只是痛苦的根源,它也讓我們學會珍惜與如何愛人。

 

當耳邊響起『親下去親下去……』的起哄喧鬧聲時,我才驚覺我們現在人在哪裡。

 

「小郁……」

 

「友並?」

 

「這堂課你可不能把學生當掉喔……」

 

「為什麼?」

 

「因為我聽到相機拍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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