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海風的甜度

魏百夆不喜歡說謊，也不會說謊。

這輩子活到現在，只說過兩次謊，都是為了杜淳。

第一次是媽媽問他，誰先丟石頭的？

他左眼包著紗布，轉了脖子才看到坐在左側，正在讓護士上藥的杜淳。

沒有家人著急地跑來看他，杜淳沒有流淚，堅強地像個戰士，身上的傷口全是他捍衛自己留下的勳章。

而他自己被爸爸媽媽的保護得好好的，彷彿只要一句話，爸媽就會為他出頭拚命。

但也是因為他那一句話，杜淳才會憤而拿石頭丟自己。

魏百夆支吾了許久，垂著頭說，是我先丟石頭的。

第二次是他跟杜淳說，自己要辭職跟朋友創業，沒辦法常去他家了。

如果杜淳多了解他一點的話，就會知道他根本沒有要好到可以一起創業的朋友，這只是個逃離的藉口。

不過，這個謊言半假半真，所以他才能握緊拳頭，平穩地說出口。

過沒多久，魏百夆真的辭職了，但不是為了另外創業，而是無法繼續這個工作。

金融海嘯時看了太多慘況，他到那時才知道自己手上握著的、把玩著的，是每個人分分毫毫存下來的希望，小心翼翼交給他們保管，期望有天種子能結成果實。

但是，果實沒結成，變成顆漲大的氣球，戳了個洞就什麼都沒有了。

雖然自己不是推倒骨牌的人，也沒有沒有實質罪刑，但他已無法閉著眼繼續在這體系工作下去。

他仍喜歡數字，興趣投資，但從此以後，他只把自己的錢放進籃子裡。

魏百夆閒賦在家大半年，生活簡單，平常除了投資股票期貨外，就是看電影。

他照著影碟店的租片記錄，把以前借來燒給杜淳看的片子，全部看了一遍。

魏百夆從小就沒有藝術天分，對於戲劇音樂也沒有任何感受性，當小提琴手的姐姐，總說對他就是對牛彈琴，從沒邀請他聽音樂會過。

然而，失戀讓人讀懂全世界的詩。

魏百夆關在房裡，不開燈，跟著電影中的角色大喜大悲，笑到從床上掉下去，抱著枕頭哭得像個孩子。

電影裡，每個深情、柔情、痴情的角色都有杜淳的影子，每個失戀像到被凌遲碎剮的角色都是自己的分身。

最後，他放了杜淳演男配角的那部偶像劇影片，不停重播那一景，影碟機幾乎要把那段磁軌磨出個洞。

杜淳在大雨中對女主角告白，不可能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畫面，卻能一再為自己播放。

終於，魏百夆覺得自己病得重了，斷然把螢幕關掉。

告訴自己，這只是一部戲。

■

魏百夆家裡蹲時，姐姐也沒忘記壓榨他的剩餘價值，每個禮拜都帶女兒來，叫他家教數學跟英文。

魏百夆跟小萱在客廳一同跟國三數學搏鬥，姐姐用他平常看盤的超大螢幕跟電腦跟嫁到英國的堂姐視訊，聊了一個多小時後，才想起要切水果這件事。

「休息一下，吃芒果吧。」

小萱歡呼了一聲，把課本丟到一旁，再怎麼喜歡數字的魏百夆也覺得累了，坐在沙發上跟姐姐聊天。

「堂姐最近還好吧？」

「很好啊，完全適應那邊，工作也順利，還叫小萱暑假去找她玩呢。」

「去英國玩嗎？我要去我要去！哈利波特的英國！」小萱一塊芒果還沒吃進去就急著發言，芒果汁都從嘴角流下來了。

姐姐看女兒不像樣，連忙抽了幾張衛生紙給她，「你阿姨平常也要上班，哪有時間帶你到處玩啊，而且，我跟妳爸暑假公演最多，難不成妳要自己搭飛機過去嗎？」

小萱失望地扁了扁嘴，但隨即靈機一動。

「叫舅舅跟我去啊，反正他很閒。」

「什麼叫他很閒啊，你舅舅也是有事要忙的——」

姐姐還沒說完，魏百夆就插話道。

「我可以啊，帶小萱去英國。」

「百夆，你認真的嗎？」

「是真的，我也想出國渡個假，」魏百夆用力點了點頭，「反正，只要帶著電腦，哪都能看股票嘛。」

最近杜淳演配角的那部電影要上映了，連出門買個便當都會不小心瞄到他的臉，好像只有逃出國是唯一解決之道。

曾經那麼喜愛的那張臉，魏百夆卻不忍再看。

■

來到英國之後，這裡幾乎每天都在下雨，鞋子沒有一天是乾的。

但魏百夆卻不討厭這樣的天氣，反倒有種熟悉感。

這裡就跟他的內心一樣，永遠溼冷，等待不到陽光。

不過，壞天氣沒打壞小萱出遊的興致，每天都拉著魏百夆到處逛。

小萱每到一個景點就會買幾張風景明信片，晚上邊喝紅茶邊寫信給朋友。

魏百夆覺得有的明信片圖案漂亮有趣，也跟著買了幾張。

「舅舅，你要寄給誰啊？」

這可問倒了他，魏百夆沒思索個答案出來，小萱就代替他回答。

「你知道杜叔叔家的地址嗎？我想寄明信片給他！」

魏百夆當然記得杜淳家的地址，看著小萱開心寫信的模樣，他也不自覺的寫了一張，二張，三張，四張……

英國天氣比想像中的還爛，台北真的算天堂了。

今天到大英博物館逛逛，第五次。

巨石陣真的只是幾顆石頭，比例很美的石頭。

沒頭沒尾的明信片寄了好幾張，魏百夆也不覺得杜淳真的會收到，之前杜淳家信箱裡的東西都還是魏百夆定期整理的，妮那會去看信箱嗎？說不定她搞不清楚，把明信片跟廣告信一起拿去回收了。

既使不會有收件人，魏百夆仍繼續寫著明信片。

彷彿這是一種書寫治療過程，把一份份沒有結果的情感寄託在上面，寄還給他。

這天，倫敦難得放晴，太陽大得豔得像假的，公園廣場擠滿了人，各個都像未乾的衣物攤開讓陽光肆意哄晒。

等著小萱準備出門的零碎時間，魏百夆打開筆電看盤，視窗右下角卻跳出一個Email來信訊息。

他雙眼倏地睜大，用顫抖的食指點開信件。

百夆

明信片我收到了五張。

你還在那裡嗎？我想看你說的那些風景。

第五年，他們不在同一個國度，卻終於能夠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