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叔昏迷了二天,情況時好時壞。

 

他雖然沒有老婆與孩子,但是好友、死黨眾多,光是這二天來探望他的人就逼近上百。其中也不乏以前與他對立的敵手、仇家。儘管有些人撐著拐杖、坐著輪椅,他們也都堅持一定要親自來探望他。

 

「徐火旺,快給我醒來啊!你壞事做得比我多,怎麼可以比我早死!給我醒來啊!我還要再跟你好好打一架,分出高下才甘心啊!」

 

一名老人猛力拍打著加護病房的玻璃窗,雖然嘴上說著賭氣的話,但大家都知道他希望旺叔能清醒過來的心意。

 

「徐火旺──!」

 

老人身旁的男子急忙阻止再拍打,「爸,別這樣,你會把玻璃打破的。」

 

老人聽了才默默地垂下雙手,手掌又腫又紅。

 

他悵然若失地道,「我們走吧……」

 

兩人離開前只微微頷首致意,從頭到尾都沒跟家屬講過話。

 

待他們離開後,徐母才緩緩開口,「他們是辜家的人,跟我們徐家可以說是世仇……」

 

「原來……」

 

徐詣航話沒說完,抬頭再看向加護病房裡的旺叔,倚靠著各種儀器管線維持生命的他,看起來非常孱弱,似乎死神只要再多用一點力他就會被拉了過去。

 

這一整件事,旺叔固然也有不對的地方,但旺叔也是人,也有缺點,也會做壞事,可是他直來直往、仗義執言的個性受到大家喜愛,連曾與他交惡的敵人都敬佩他……現在,徐詣航只想懇求老天爺讓他醒過來。

 

弟弟徐詣樵折著一隻隻紙鶴為旺叔祈福,徐父從國外趕回來後就坐鎮在病房外,沒停過唸佛祈福的動作,徐母雖忙著接待訪客,但徐詣航偶爾會看到她躲在窗邊擦拭眼淚。

 

昨天,徐父已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為的是不想讓他旺叔老人家再受苦。

 

但是,大家仍不肯放棄一絲機會,仍在病房外守著他。

 

此時,傳來另一個消息。徐詣航口袋的手機震動,走到逃生口接聽電話。

 

『詣航,警方已經逮捕到幾名涉案的青少年,你……』

 

不待對方說完,徐詣航即直接奔往警局。

 

■■■

 

在趕往警局的途中,天氣突然轉惡,伴隨著雷聲下起大雨。計程車司機正想說有傘可以借他時,徐詣航已淋著雨跑到警局前了。

 

在警局裡的段律師看見他後,也快步走出,在大門口攔著他。

 

「詣航。」

 

「確定是他們做的嗎?他們在哪?」

 

徐詣航激動地說著就想走進警局,段律師抓著他的手臂,要他冷靜。

 

「詣航,他們已經承認犯案,但是我們都知道,主謀者絕對不是他們。」

 

徐詣航表情痛苦地把頭撇向一邊,嚥下怒火後,才又開口。

 

「我知道,我也知道自己還算是個公眾人物……可以讓我跟他們說話嗎?」

 

段律師早在打電話時就有心理準備,點頭後就帶著徐詣航進警局。段律師跟貌似局長的人說了幾句話後,他便指揮員警將他們帶到詢問室,隨即也將那幾名青少年帶入房內。

 

如同目擊證人所言,他們看起來都未滿二十,甚至未滿十八,眼神桀驁不馴,態度極為惡劣,也不聽從員警的指揮乖乖坐好,幾個人或站、或坐、或走到徐詣航與段律師面前。

 

「你就是徐立委啊?」走近徐詣航的青少年打量著他,咧嘴笑道,「你還真走運耶!」

 

徐詣航不動聲色,只是靜靜看著他。

 

員警看樣子也不是辦法,便大聲斥道,「你給我坐好!」

 

那名青少年的表情雖不以為然,但還是退到屬於自己的那一邊。

 

徐詣航這才緩緩開口,「是你們砸我的車嗎?」

 

帶頭的青少年嘻笑似地道,「是啊,我們不只砸車,還打人咧!」

 

與段律師事先說的情況相同,青少年坦承犯案,也坦承打人。

 

「你們知道他被打成重傷,現在還躺在加護病房嗎!」

 

他們聳聳肩,「好像有聽說吧,不過是那老阿伯自己先衝著我們過來的喔!我們本來只是想砸車而已啊,對吧?」

 

幾個同夥都點頭稱是,徐詣航再問道,「是誰指使你們砸我的車?」

 

「沒有啊,沒人叫啊,徐立委,樹大招風,我們早看你不爽了!」青少年辯道。

 

徐詣航心想,現在青少年有些連新聞都不看了,怎麼還會關心起政治來?他們的謊言太容易被拆穿。段律師說得對,主事者不是他們,而現在他大概也問不出什麼。

 

其實,他只是想親眼看看他們長什麼樣子。

 

徐詣航站起身,向員警表示已經問完,正要轉身離去時,身後的青少年突然大聲叫囂。

 

「是那老傢伙自己不對!他先打人的!死了也活該!」

 

徐詣航倏地轉身快步走到他面前,抓著他的衣領。

 

「幹!拎杯老家是衝啥的你不知道嗎?虧你還出來混的!早點回家喝奶吧!不然,就算你關出來,我賭上徐家的名號也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徐詣航惡狠狠地操著一口流利的台語撂狠話,留下一室錯愕的青少年,轉身率性離去。

 

■■■

 

兩人回到段律師車上後,徐詣航大口喘著氣,段律師則不發一語地看著他。

 

過了半晌,徐詣航才逐漸平順呼吸。

 

「……你嚇到了吧?」

 

「……」

 

「……你真的嚇到了?」

 

段律師撫著唇,喃喃地道,「我以為你不會說台語……」

 

自認識徐詣航以來,他未曾聽過他說台語。

 

徐詣航伸手順了順濡溼的頭髮,「我是徐家的小孩,怎麼可能不會說台語……」

 

段律師不解,那麼,為什麼以前都沒聽他說過?連之前下鄉服務的時候,遇到只會講台語的選民,他也是用國語回應。

 

「小孩子總是有樣學樣,以前常常看到旺叔罵人,後來就把他說話的口氣學了起來……在不該用的地方亂用,」徐詣航苦笑著回憶道,「之後,我媽叫旺叔別在我們面前罵人,而且要說國語……旺叔他以前其實是不會說國語的呢,為了要跟我們兄弟倆講話,他才開始學著講國語……」

 

徐詣航越說越哽咽,但就只是哽咽,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從發生事情到現在他沒流過淚,可能是太突然,也可能是憤怒大過悲傷,也有可能是……

 

極度的悲傷,其實流不出淚。

 

■■■

 

兩人回到醫院後,一切動作就像錄放影機以三倍速快轉著畫面。

 

當晚,旺叔的情況急轉直下,醫生對家屬說,很抱歉。

 

大家也都明白了。

 

醫護人員說,老人家可能會希望回老家。徐父便決定要帶二哥回徐家祖厝。

 

在那裡,旺叔出生,並嚥下最後一口氣。

 

不到隔天,葬儀社人員就把一切打點好了,連靈堂也趕在第二天搭建完成,陸續有人來拈香致意,有人說他的遺容很慈祥,不像生前總是動不動就發火,也有人不願相信他已經過往的事實。

 

一直到旺叔過往後,徐家人才知道,原來他早在二年前就擬好了遺書,而遺書的見證人和執行人竟然還是段律師。

 

段律師公開向家屬宣佈遺書,內容主要是財產分配,旺叔生前擁有不少房地產,也一直都是靠收租金當收入,他將房子土地大部分都平均留給自己的兄弟姐妹,並特別留給了徐詣航及徐詣樵各二幢房子。

 

八日後,旺叔出殯,熱鬧非凡,出殯隊伍綿延了一公里遠。徐詣航捧著香爐走在隊伍前方,在習俗上一向是由兒子或長孫擔任這個工作,但是,他自願並堅持要由自己擔任。

 

喪禮結束後,一切慢慢恢復正軌。徐父又出國處理事務了,少了一個聊天的伴,徐母則變得有點抑鬱,徐詣航則又回到辦公桌前。

 

他獨自一人待在競選總部辦公室裡,段律師敲門後也沒回應,便逕自走入。

 

「詣航,我只問你二個問題。」

 

「……」

 

「你想繼續參選嗎?」

 

他腦海中浮現那天旺叔領著競選團隊拜票的模樣,自信滿滿,神采飛揚,他百分之二百相信徐詣航會當選、連任……

 

『讓徐詣航連任立委,你們說厚呣厚(好不好)──?』

 

徐詣航毫不猶豫地道,「我會繼續參選。」

 

「另一個問題是,你想報仇嗎?」

 

徐詣航的答案,讓段律師開始擬定另一個計劃。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mi亞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