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海風的甜度

翻了幾本童話故事書後，小女孩還是覺得無聊，便開始觀察起眼前的他。

他跟她同年同月同天同時生，只不過比她早了幾秒從媽媽的肚子裡出來，就得叫他哥哥，這讓小女孩一直非常不滿。

雖然，他從沒要求過小女孩得叫他哥哥才行。

這天小女孩吵著要出門，家裡的管家華嬸便帶他們到附近的圖書館逛逛，哥哥拿了本厚書坐著安靜讀書，但天生耐不住性子的妹妹一下就膩了。

不知為何，她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那張與自己有些神似（雖然她不想承認這個事實）、每天至少會看到好幾十次的臉，忽然變得有點陌生，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就像一直盯著某個中文字看，它就會變得不像是那個字一樣。

小女孩也不禁開始懷疑，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自己的哥哥嗎？

明明是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鼻子、一樣的嘴巴，拼湊起來後，卻不是記憶中的那張臉。

小女孩死命地盯著他看，想找出其原因。

最後，她找到了，原來是拼起來的臉有了皺折。

「為什麼這裡皺皺的？」

小女孩拿著筆用力地往他眉間一刺，皺折卻不減反增。

「……」突然被這麼一問，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吶、吶，為什麼啦－－」

她邊要求答案邊突刺，眉頭都被戳紅了也不放手，一旁的華嬸看到了趕緊阻止妹妹欺負哥哥。

「可佩，不可以這樣，妳哥哥會痛的。」

「可是他都不跟我講為什麼這裡皺皺的啊。」小女孩說得理直氣壯。

「那是因為可愛在看書啊。」

「只要看書這裡就會皺皺的嗎？好醜喔－－」

「呃，也不是那樣啦……啊，因為可愛在想事情啊。」

「他在想什麼事情？」

「一定是在想什麼很難的事吧……可愛現在看的書，我都已看不懂了。」

兩人旁若無人地在當事人面前討論他的事，叫他繼續看書也不是，聽他們講話也不是。

「那我以後一定不要跟他看一樣的書，看了就會皺皺的，好醜喔。」

最後，妹妹作了這個宣言後，結束了這個話題。

不過，自從那天之後，他的書就常常無故失蹤，讓他無書可看。

他知道小偷就在這幢房子裡，也知道小偷都把書藏在她自己的書架後面。

雖然知道，但他都不拆穿。

因為這個小偷其實是個好人，她不希望他的眉間皺皺的、變得醜醜的。

█　█　█

「哎－－你知道嗎？『相由心生，境由心轉』，也就是說，一個人心裡面在想什麼，都會表現在臉上。歷史課本上的偉人懷著偉大的理想跟抱負，所以他們的臉才會長得一副偉人的樣子，即使被學生們塗鴉，畫刀疤、畫王八、畫得不成人樣，他們的眼神也依舊銳利。」

上了大學後，他的第一個室友不但頭髮不梳理、個性隨意、東西亂丟，還有點聒噪。不過，他覺得對方應該是個好人。

應該……

「……反之，那些奸臣賊子，就是一副『我想要Ａ錢，我想要美女，我想要當大官』的臉，所以啊，有點思考能力的人，只要看到對方的臉，可以掌握住對方七、八成的內心想法。」

話說到這裡，原本躺在上鋪講話的室友忽然一翻身，咚咚咚地爬下樓梯，走到他身邊，把一張還沒洗過的大臉貼在他眼前。

「我的好室友、好同學、好兄弟（？）段和鳴先生。」

「……？」

「你看著我的臉，應該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吧。」

他看著他的臉，頓了幾十秒，實在摸不清對方的想法。

「我都表達得這麼明顯了，你還看不出來嗎？喔，這真是太令我難過了，我們同室不共枕的這八十七天以來，你都沒有認真地看過我－－」

「……」他開始覺得，繼續看自己的書不理他才是最佳選擇。

「段和鳴，你不能放棄這個病人啊！要成為一個醫生的最基本條件就是不放棄任何一個病人－－！」

他耐住性子，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他臉上。

「你……」

「我……？」

「你想……」

「我想……加油啊！段和鳴，你就快辦到了！」他像個激勵病人復健的醫生般大叫著。

「你想……吃速食？」

「唔，雖不中亦不遠矣，算你『半對』好了。正確答案是『我想吃麥當當』！」

「……」

「任何一個人看到我臉上這紅鼻子跟血盆大嘴都會聯想到麥當當叔叔的嘛－－昨天喝得太醉就被畫上了。」室友指著自己的臉笑道，「哎，放心啦！我會先洗臉再跟你出門吃麥當當的啦。」

「……」可是，我沒跟你說要一起出門吃速食。

總之，他就這麼被室友硬拖著出門吃飯，到了麥當當點完餐後，室友嘴裡仍是那個狗屁不通的『相由心生』話題。

「你不覺得『面相學』還蠻準的嗎？」

「我對那個不太了解。」

「喔？我倒小有研究喔！倪半仙今天特別優惠，免費幫你算一下。」室友煞有其事地看著他的臉，嘴裡喃喃唸著什麼，不到一分鐘就得到結論。

「你最近應該有很多煩惱吧。」

「……」

「你放心，雖然說出來我也可能沒辦法幫你解決問題，不過至少可以舒緩你眉間的皺紋，讓你整個人變得氣色好一點。你知道嗎？有八成以上的企業主面試的時候都是看『面相』錄取人的喔！哎，我都忘了，你家開醫院的，也不需要出去拋頭露面……」

沒等室友講完話，他就出聲打斷。

「我沒有煩惱。」

他知道對方是在關心他，但他就是沒辦法對人坦白這件事。

而且，被說中事實讓他覺得有點惱羞成怒。

「呃，沒有煩惱啊，沒有就好、沒有就好。」室友乾笑幾聲後，大口咬下漢堡。

雖然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但他就是沒辦法。

他沒辦法對別人說，他的煩惱是－－家教學生上禮拜上課時，比起平常，少對他說了三句話。

█　█　█

「段律師，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他整晚沒睡，在辦公室加班，今早一抬頭就看見助理葉婉瑕站在他的辦公桌面前，一臉擔心。

「段律師，你該不會沒回家整晚在這裡加班吧？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比較好……」

「可以給我一杯咖啡嗎？」

熬夜沒睡果然會影響思考能力與專注力，他連葉婉瑕在講什麼都聽不太清楚了，還是得靠咖啡因醒腦。

可是身為助理的葉婉瑕非但沒泡咖啡，還把手上的文件用力放在他桌上，發出巨響，讓他的頭更痛了。

「段律師，空腹喝咖啡對身體不好，我都不知道說過幾次了……」

「……」可是，不喝咖啡他就無法繼續工作……

「你跟徐立委都一樣，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了，他也是昨天熬夜應酬，今天早上才從南部回來，剛剛打電話給我，叫我拿套新西裝給他，又趕著去開會了……你們都幾歲的人了，為什麼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呢！」葉婉瑕說著說著，眼淚竟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他急忙拿出手帕遞給她，同時也想著自己這生竟然已經看過三個女人在自己面前流眼淚……

「我真的不懂……你們……你們到底在想什麼啦！身體又不是鐵打的……」葉婉瑕邊哭邊道。

他輕嘆了口氣，對她說，「小瑕，我們出去吃飯吧。」

「咦？」

他拉著呆滯狀態的葉婉瑕出場，選了一家菜單裡有他吃得下的食物的義大利餐廳，直到兩人都點完餐了，她卻還沒從驚訝中恢復。

他真不懂，跟他出來吃飯有這麼吃驚嗎？他雖然有點挑食，但還是會吃飯的啊。

吃完海鮮白醬義大利麵後，他總算能喝咖啡了，葉婉瑕也點了一杯拿鐵，雙手捧著杯子，卻遲遲不就口，最後卻吐出這句話。

「段律師……對不起。」

「為了什麼？」

「我、我剛剛那麼大聲跟你講話……還……」

「沒關係，妳是對的，妳說得對。」

他也知道該注意自己的健康，但總是為了那個人奮不顧身。或者應該說是，他願意犧牲自己的健康，只要是為了他。

雖然，那個人知道的話一定不會高興，但……

「對不起……」葉婉瑕又不自覺地道了歉，「但我還是覺得你們不能這樣下去，身體真的會壞掉的，我真的很擔心……」

「……謝謝。」這句話的意義不代表他會改變現況，只是感謝對方的關心。

葉婉瑕當然也知道他不是個這麼容易聽進別人話的人，他極端自律的同時，也極端地頑固。

她嘟著嘴，喃喃地道：「這樣下去段律師你的皺紋會越來越多的，你都不知道辦公室裡的人天天都在數你眉頭上的紋路，看你今天是不是又多了一條。」

「……」他卡在喉裡的咖啡不上不下，幸好最後嚥了下去。

「段律師你就是這樣煩惱東、煩惱西的，可以把一些事情分給我們做啊，不用每件事都你來承擔……當然我知道你會怕我們做不好，可是這樣下去沒完沒了啊，你也只有一個人，不可能全部扛起來的。」葉婉瑕就像個老媽子一樣，開關打開就關不起來。

他聽了覺得好笑，但又不能笑出來對對方失禮。

也許是別無他法了，葉婉瑕下了最後通牒。

「你臉上皺紋越來越多的話，小心徐立委移情別戀喔！」

只見他臉上閃過自信的笑容，堅定地回答。

「唯有這點，我不擔心。」

█　█　█

看著鏡中的自己，他才知道自己臥病在床的這幾個月以來，憔悴衰老了多少。

雙頰凹陷、氣色不佳、面無血色，唯有眉間的皺紋少了幾條，證明了不讓他看新聞、不讓他煩惱的方針有效。

「我回來了，嗯？拿著鏡子在看什麼？」日理萬機的枕邊人下班後就飛快地趕到他身旁，握著他的手笑道：「想剪頭髮嗎？」

他搖搖頭，老實地道：「我在看我老了多少。」

「嗯，跟我們第一次見面相比，的確是老了點。」他開玩笑地說：「不過，大家不都說男人越老越有味道嗎？我也這麼覺得喔。說到這個，你眉間的皺紋好像變淡了些。」

果然，他也注意到了。

「不讓你看新聞果然有用。」

「我覺得這個跟那個沒有關係。」他口是心非地道。

「是－－嗎？」他伸手撫著他的眉心，「真得變平坦了許多。」

「我最近常想起以前的事。」

「喔？什麼事？」

「可佩小時候覺得我常常皺眉，她覺得這樣很醜，還以為是我看太多書的關係，就把我的書偷偷地藏起來。」

「真是個好妹妹啊，我也幫我弟藏過不及格考卷喔。」

「我還想起小瑕對我說過的話。」

「她說了什麼話？」

「她說，我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的話，你會移情別戀。」

枕邊人聞言大笑，「她真的這麼說啊？那時候一定是要威脅你什麼事吧？」

「可能吧，我也忘了是什麼事。」

其實他記得很清楚，她一語成讖，不注意健康的下場就是這樣。

「那我也要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事？」

「其實啊，我最喜歡你眉間的皺紋了。」

「為什麼？」他皺眉。

「因為啊，你每一次皺眉的時候，一定都在想我的事吧？那是你在意我、關心我，所留下來的記號，我怎麼可能不喜歡呢？」

他抱著他，皺著眉。

正想盡一切辦法，只願多留在他身邊一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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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比較喜歡魚尾紋～
老倪有魚尾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