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滬口已有寒意,然而大街上坐在黃包車裡的仕女們卻仍穿著短旗袍,車伕拉過我身

旁的時候,忍不住又往裡頭看了一眼。

 

這眼她卻發現,直朝我媚笑著。

 

我有些害臊又汗顏。

 

──其實我看的是那件我親手做的旗袍。

 

 

 

 

 

 

■■■

 

「常師傅,您又來幫夫人做旗袍啊?」

 

我還沒走到大門,在官邸外正除著草的長工鄧昌就大聲地向我問好,聽說他自小就在這裡

當長工,今年已是第二十三個年頭。

 

「是啊,高總管派人捎來口信,說是夫人有塊極佳的布料想做成旗袍。」

 

「旗袍啊──常師傅您做的旗袍特別得夫人歡心呢,自從您幫她做旗袍後,我就沒看過別

的旗袍師傅來過了。」

 

我相信鄧昌說的是實話,畢竟他奉承我也沒打賞啊。

 

「好說好說,我也只是認真做旗袍而已,能得到夫人賞識也算是幸運。」

 

「我說──常師傅啊。」鄧昌此時停下拔草的手,細聲地對著我道,那眼神帶著一股意淫

的色意,「你這麼常幫女人做旗袍,她們的身材一定摸了又摸吧……

 

我在心底輕笑了一聲,男人總是會問我這個問題。

 

的確,旗袍的製作需從頭、頸、肩、臂、胸、腰、臀、腿到手足都密切地裁量貼合,才能

藉由旗袍師的功夫巧妙地展現女人凹凸有致的身形、旗袍優雅婉約的曲線。

 

製作旗袍也有一段好長時間的我,也因此常被戲稱說──城裡沒有一個女人的身材是常師

傅不知道的。

 

「我裁量的時候都很小心,連夫人的頭髮都碰不得的。」我淡然地重覆以前解釋過的說詞

 

「真的假的?」

 

看這樣子鄧昌是打從心底不相信我,我又再解釋道,「你要想想,我是幫什麼人的老婆做

旗袍啊──若被那些高官知道我意圖染指夫人,我還有可能活到現在麼?」

 

聽我這麼一說鄧昌才笑著摸摸鼻子,把土塵也給擦上了,用如京劇般的抹黑鼻頭臉對我說

,「您說得也是,不過……每天看美人們還是很開心吧?總比我們這下人對著草啊、天啊

發著呆好。」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難唸的經啊──作旗袍也沒你想像得那麼幸福,女人的心是很難

摸透的。」

 

我向他歎了這句後便步入官邸大門。

 

■■■

 

身為旗袍師不是只有成天在胭脂粉堆裡幫達官貴人的夫人們量身材、配布匹這麼簡單,面

對外表華美,內心卻如豺狼虎豹般樣樣都要凶猛競爭的她們,我總是小心翼翼地察顏觀色

,不敢妄為亂說話。

 

一直到出師之後,我才知道這些待人處世的訣竅的遠比你的手藝還來得重要。

 

「常師傅,夫人在裡面等你了。」

 

領著我進來的高總管替我開門,他這個人不慍不火,待人雖客氣,但從他的言行我卻隱隱

約約覺得他並非真心與人打交道,而是不知何時會反咬你一口的那種人。

 

對他,我總是特別小心,他的一句話我總要咀嚼過好幾次,看他的真意到底是什麼。

 

「常師傅,你來啦。」

 

披著貴重毛裘的袁夫人蓮花移步地走向我,她渾身的胭脂花粉味也同時撲向我的鼻前。

 

「夫人您好,最近早晚天氣都變涼了,夫人您貴重的身子要照顧好啊。」我矯情地虛寒問

暖著。

 

「常師傅,你見了我這雪狐做成的裘衣,還覺得冷嗎?」

 

我暗罵著自己,怎麼忘了先稱讚夫人的新衣呢!

 

「對對,看了您身上這件這麼高級裘衣,我心都暖了,是袁大人送給您的禮物嗎?

 

「哼,他哪有這種好眼光。」袁夫人嬌怒地道,「這是上次北京商人來這的時候我買的

好看又保暖呢,下次跟她們喝茶時我要穿這件去。」

 

達官貴人的生活,丈夫負責在外賺錢及包養女人,夫人們則成天忙打牌、喝茶,或是比誰

的衣裳首飾好看。

 

我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拿出工具準備趕快做完正事離開這個並非平民所能理解的官邸。

 

「夫人,今天的旗袍要做什麼款式呢?」

 

「對了對了,高總管,快把那塊布拿出來給常師傅看看。」袁夫人抬手喚著他,高總管隨

即入內把一塊布料拿出來,攤在桌上。

 

那是條璨藍色扎染好的花布,青裡帶翠,凝重素雅而含蓄,花樣也漂亮,我一看便知這條

布是高級品,旗袍做好的樣子已在腦中浮現開來。

 

「這條布真不錯呢──

 

「是麼,高總管原本還要拿去當桌巾的,幸好我看見了,急忙拿過來,真是不識貨呢!」

袁夫人也不是真的罵他,而是嬌嗔地說,我記得袁夫人……應該有四十歲了。

 

「夫人,那是我在鄉下的一家小染布坊採購的,拿來做您的旗袍……會不會太……

 

「哎,你不懂,我就是要用這種名不見經傳的染坊做的布來做衣裳,好銼銼她們的銳氣,

做好了就說是在江南那帶的大染坊買的布好了,讓她們遍尋不著!」

 

這些官太太們啊──我在心底唉道,當然表面還是得帶著笑意。

 

「哎,不管是江南的染坊也好,小染坊也罷,不管怎樣的布配上夫人您,看起來都像是御

用染廠出品的布匹呢。」

 

「常師傅還是一樣嘴這麼甜,快來幫我量量尺寸,這件得趕著在下個月初前做好呢!」

 

■■■

 

每次去官邸回來,我總覺得自己以後若是下了地獄不知道會被閻羅王割幾次舌頭。

 

但這是在這個世代、這行業生存的方法。

 

現在會訂製旗袍的只有這些有錢的夫人們,若是不討好他們,我的旗袍店便有沒生意,想

靠做旗袍過活會很困難。

 

撫著旗袍店內架上的一件件旗袍,從領口的縫紉到釦子的製作,樣樣都是我的心血、手藝

,我不願捨棄這個工作,若是要被割舌我也要繼續做下去。

 

說來也可笑,原先是因為小時候見到一名旗袍女郎著了迷,才會來跟師傅學做旗袍,做著

做著對旗袍更是溢於言表地熱愛,但對於女人卻越來越敬謝不敏。

 

──或者應該說是對那些需要費疑猜去應對的人。

 

「師傅,怎麼從袁府回來後就愁眉不展的?袁夫人不是又訂了一件旗袍?」

 

問話的是我店內的學徒廖凱,他在我這邊學藝也三年了,雖然還未出師,但我幾乎可以放

心地把一些重要的工作都交給他,他個性也憨厚老實,相處起來輕鬆,會來學做衣服主要

是因為個子瘦小,不然他們家是木匠世家,理當繼承家業的。

 

「是啊,我只是有點累……王夫人的旗袍弄得怎樣了?」我走向工作桌前問道。

 

「版型已經畫好了,師傅你看看。」

 

「嗯,腰身這邊再朝內縮一下。」

 

做旗袍是我唯一的本事,也是我一生的至愛,不管怎樣我都會繼續縫製一件件的京滬旗袍

 

■■■

 

在夜裡來到袁府是第一次。

 

我心想只想著能早一日把這件旗袍送到袁夫人手上,便不顧天已黑地來到袁府。

 

用那匹布做成藍旗袍再佐以手工刺繡,真是美得讓人發愣,其實我是為了能快點看見它被

穿上的樣子才這麼趕的,所幸看門的認得我,也讓我進門。

 

也不知道是僕人們正在休息,還是發生了什麼事,從大廳到內堂都沒看到人,我小聲地喚

著,越走越深。

 

「有人嗎──袁夫人──我送旗袍來的──

 

我覺得越走越不對勁,所以也越叫越小聲,快到夫人的廂房時,卻聽見男女嘻鬧的聲音。

 

「你好討厭喔──我就說好像有聽到人聲嘛,還說是鬼嚇我……

 

「怎麼可能會有人,袁老頭在離這裡幾千里遠的北方,下人也全被我拿了點錢叫他們去喝

酒作樂了,這房子裡就只有你跟我──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夫人。

 

這、這聲音不是袁夫人跟高總管嗎!?

 

原來他們私下有染……

 

我知道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也知道……偷窺的人不會有好下場的,便轉身想離開這個是

非之地。

 

但下一秒,我卻失去了知覺。

 

■■■

 

全身又冷又熱地,我已經來到十八層地獄了嗎?

 

「不要……不要……不要割我舌頭!」我夢囈似地說著連自己都不明究理的話,我是醒著

的,可是卻沒有力氣動身上任何一個部位。

 

接著我聽到腳步聲,那是個很沈穩的腳步聲,跟人的心跳一樣。

 

不久,額上感到一陣冰涼,非常舒快,浮浮沈沈中,我應該是又進入夢鄉。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才有了活動的力氣。

 

張開眼,景色仍是朦朦朧朧地,我專注地看著某個地點,隨後清晰才像漣漪一樣擴散開來

 

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擺設很簡單也很樸素,只有一張床一個衣櫃跟一組桌椅。

 

我撐著床邊下床時跌了一個跤,這時才發現自己手上腳上都有傷,且已經上好繃帶,我踟

躕了一會兒,往後腦杓摸去,也是一樣綁著繃帶。

 

之後我扶著牆走到門外,還是不見人影,只見到許多染缸,有紅的、藍的

、黃的、綠的……各種顏色皆齊全,甚至還有一些我未曾見過的顏色。

 

這裡是……染坊?

 

我又往前走了一會,到了好像是後院的地方,眩目的陽光直射著我,我瞇眼往前方看去,

一件件漾染好的布匹在日光下閃耀著,隨著微風飄起的樣子讓人直覺得自己是置身在七彩

的極樂世界。

 

不過,極樂世界是沒有『人』的。

 

站在布幔中的年輕男人回望著我,他身上穿著的衣物沾滿了染料,應該是這裡的染匠吧。

 

「你好……請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是你救了我嗎?」

 

他用深邃的眼看著我,像張畫像一樣,始終沒有開口。

 

始終。

 

■■■

 

不管我問了幾個問題、說了多少話,甚至拉著住他工作中的手腕,他一直都沒有開口,連

吭聲都沒有。

 

問到後來我失去耐心地脫口而出,「你是啞巴不成!?」

 

聽我大喊,他還是沒有回話,直把絹白的布匹一段一段放入染缸中,看著白布瞬間變璨藍

 

如同我的人生一樣,一瞬就變色。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我那晚發現高總管與夫人有染,然後……

 

「車師傅──我給你送飯來了!」門口傳來一個孩童的聲音,此時聽到別人的聲音我異常

地感動。

 

進來的是個女孩,約莫十四、五歲,綁著二條麻花辮子,圓潤的雙頰十分討喜。

 

她見到我驚訝地道,「啊!你醒了啊!從河裡撿來的人!」

 

「從河裡撿來的……?」

 

「是啊,那天我們在河邊洗衣,看到有個大東西漂過來,覺得奇怪,可是大家都不敢靠近

,剛好車師傅經過,便跳進河裡把那東西拖了上來,才發現是個人,當時還以為你已經死

了,嚇得我們全都跑光呢!」女孩邊說著邊把籠子裡的飯菜往桌上擺。

 

原來我被丟到河中……一定是高總管與袁夫人怕我洩漏他們的情事所以想殺人滅口,可是

我卻還活著……

 

「後來車師傅還把你背回家,請馬嬤嬤看過後說你應該是沒事!結果你真的醒了呢!」

 

我回頭看了那個被喚作車師傅的男人一眼,他彷彿把我們兩個當空氣般,依舊工作著。

 

「馬嬤嬤是……?」

 

「這個村子的產婆啊,因為村子裡沒有醫生,所以大家都找她看病。」

 

……這樣啊。」我不自覺地摸著手上的繃帶。

 

「車師傅,快來吃吧!菜都涼了。」女孩把菜飯都放好後,喚著他吃飯。

 

車師傅此時才有反應,不過也只是對她擺了擺手,然後繼續染布。

 

「車師傅叫你先吃,不夠的話我再回家拿。」她像是會讀心術般解釋著他的動作含意。

 

「他為什麼都不說話?」我疑問道。

 

「打從我認識車師傅開始他就不會說話啊。」

 

■■■

 

「真是對不起……」我誠摯地向他道歉。

 

方才邊吃飯邊聽那個叫藍婷的女孩解釋,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個啞巴。

 

「聽說以前車師傅的爸爸喝醉酒後總會罵人打人,所以車媽媽帶著二兒子跑了,只留下他

,那天晚上他爸爸更生氣,先是打他,後來又拿起瓢子把染缸裡染水舀起來直往他嘴裡灌

,街坊看到急忙阻止,可是卻救不回車師傅的嗓子……之後過沒多久,他爸爸也在有一次

醉酒後掉進染缸裡死了,只留下他經營著這個小染坊……

 

稍作歇息的他坐在一旁喝水,已經知道對方不會回話的我則繼續道,「我很謝謝你從河中

把我救起……實不相瞞,我會被丟進河中是因為有人想置我於死地……我想我應該也回不

去了……

 

若被高總管與袁夫人發現我還活著,應該還是會想辦法滅我的口。

 

看著雙手,想起我的那間旗袍店,廖凱可以獨撐大局吧……

 

我想我需要一段時間來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走人生的下一步。

 

「可以……讓我暫時待在這邊嗎?我會幫忙工作的,也想報答你!」

 

因為對方不會回話,所以我緊盯著他的動作看能否像藍婷一樣看出什麼端倪。

 

喝完茶後的他站起,往後院走去,我也趕緊跟住他的腳步。

 

到了後院,見他拉布的動作我才明白他是要收那些晒完的布匹,我伸手幫忙接過布,他沒

有拒絕。

 

我想,這應該是我可以留下的意思吧?

 

■■■

 

在這間小染布坊幫忙工作己過了一個禮拜,做旗袍的我當然離不開布料,所以對染布的

工作也很快就熟練。

 

不能熟練的反而是與他的相處方式。

 

那天我與藍婷旁晚坐在門口乘涼聊天,藍婷是藍家的三女,藍家則是車師傅的鄰居,藍大

嬸也一直很照顧車師傅,視如己出,常叫藍婷送些飯菜過來,因為車師傅一工作就會忘了

吃飯,而他也常買些東西送給藍家,兩家感情很好的樣子。

 

不僅是缺乏說話對象的關係,還因為藍婷是個可愛又直率的鄉村女孩,故每每她送飯菜過

來時我總會跟她多聊幾句,可是又覺得車師傅可能會介意,與她聊天時總還會顧著他的反

應。

 

我真的無法從他的各種反應猜出他的心思,像是昨日,我見新送來的那捆白布擱在外頭,

便把要把它搬進屋內,搬到一半時卻一把被他搶走,表情還很憤怒似地,深怕我弄髒這些

布的樣子。

 

他一手就把布扛入內,留下呆然站在原地的我。

 

我只是想幫忙啊……

 

雖然無法掌握他的喜怒,可我又直覺得他是個好人,不然為什麼會跳入河中將我救起呢?

 

我很想了解他,更想與他溝通。

 

「為什麼妳都知道車師傅在想什麼呢?我都猜不透他在想什麼……」我問著藍婷。

 

他一伸手,藍婷就知道他要加飯,他一轉頭,藍婷就知道他吃飽了。

 

「猜?為什麼要猜?」

 

「妳不是用猜的知道他要什麼嗎?」

 

她搖搖頭,兩條辮子也跟著甩著,「跟車師傅相處久了,自然知道他想要說什麼、想要做

什麼啊--車師傅的表情、動作都不會騙人說謊的。」

 

經她這麼一點醒我才明瞭。

 

之前的我已經太過習慣於去猜測別人的心思、去臆測他們的下一步,然後想著要怎樣做才

能討他們歡心,所以沒有想過他表現的,就是他所想的。

 

「對了……常大哥,有件事我想了一晚,還是決定對你說……」藍婷忽然蹙眉,揪著裙擺

道,「那天,我媽對著車師傅在說你的事,她覺得你來歷不明,叫車師傅不要收留你……

怕你是逃兵什麼的,會連帶害到車師傅,但他直搖著頭,很堅信你不是什麼壞人……

 

原來他不但把我救起,還這樣相信我,到底是為什麼?

 

問了……他也不會回答……

 

「這幾天相處下來我也覺得常大哥你不是壞人……你不會害車師傅吧?」

 

見她很想相信我,但又必要護著他的表情,我感到一陣內疚。

 

「藍婷,我跟妳保證我沒有做過什麼壞事,也不是壞人,更不是逃兵,但因為一些事……

我沒辦法對你們說我的真實身分。」就連我現在跟他們說的名字都經過捏造……主要是怕

他們還知道我仍活在世上的話……

 

「嗯……我知道了。」藍婷對我露出諒解的微笑,「那至少跟我說說你以前在做什麼的吧

?」

 

我啞然失笑道,「我是個旗袍師,幫人做旗袍的。」

 

「旗袍……長什麼樣子啊?」藍婷歪著頭道。

 

「妳、妳沒見過旗袍嗎?」話脫口後我才想起這裡是較偏遠的鄉下,男女老少都粗衣粗布

的,搞不好他們連黃包車也沒看過。

 

「哪天我幫妳做一件吧,穿起來很美的。」

 

■■■

 

那天跟藍婷聊過後,雖還不能從他的動作看出他想說什麼,不過我面對他時變得坦然些,

也慢慢記得他的一些習慣動作。

 

說話時他若定定地看著我,就是希望我能繼續說下去,把東西從我手中搶走,是不希望傷

還未好的我搬這麼重的物品,我哼歌的時候他跟著打節奏的話,即是他也喜歡這首歌。

 

我還發現一件事,年輕的車師傅手藝很好,染出來的布匹顏色花樣絢麗而耀眼,而當天他

染的顏色便是他心情的寫照。

 

天陰陰的,他憂心著會不會下雨,染的就是藍色,那天的飯菜合他胃口時,他會染紅色,

剛賣出一捆布匹時,他會染出讓人看得心花開的粉色。

 

我曾好幾次稱讚他的技術,他總是撇過頭,臉頰上也染成淡淡的紅色,其實他是個容易害

羞的男子。

 

「這布是……?」那是條漂亮的橙布,他突然交到我手上,我費解地看著布問道。

 

接著又拿出一些工具交付與我。

 

──那是我最熟悉的裁縫工具。

 

「你……那天我跟藍婷在講話的時候你聽到了?」

 

他沒有否認地低頭抿了抿嘴。

 

「你是要我做旗袍給她吧?她是個好女孩我知道……」真是對可愛的青梅竹馬,若是結為

連理應該是天造地設、佳偶天成。

 

「我會盡我畢生所學,做出最美的旗袍。」我握著他的手道,他有點不太習慣地轉過頭,

我便笑著放開手。

 

不知為何,隱約覺得,當旗袍做好的時候,也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

 

旗袍尚未完成時,有個認識我的客人來到。

 

「有人在嗎──」門口傳來叫喚聲,我先出來應門時,卻見到熟識的面孔。

 

「鄧昌?你是鄧昌吧!」袁府的長工鄧昌竟然會出現在這小鄉村。

 

鄧昌見了我卻猶如見到鬼魅般大叫,還嚇得跌坐在地上,移臀往後退「鬼、鬼鬼啊──

 

「鄧昌你冷靜點,我不是鬼,我是人!」我連忙上前安撫著他,「我沒有死。」

 

「常、常師傅,你真的還活著?」

 

「是啊,不信你摸摸,還是血肉之軀呢。」

 

鄧昌摸了我的手臂之後才放下心似地鬆一口大氣,但他又疑惑道,「可是……高總管說你

……到袁府偷東西,被他發現追趕,趕到河邊後說你跌落河中溺死了。」

 

原來高總管是編這樣一個謊言。

 

「死總要見屍吧?」

 

「你的學徒廖凱也是這麼說……他不信你就這麼死了,那陣子常上袁府討人,說你是不可

能偷東西的,可是高總管都以鬧事為由,叫下人把他打回去……

 

「廖凱……我那憨厚的徒弟……」我哀痛地道。

 

「所以……常師傅你到底是?」

 

「這……一言難盡啊。」我搖頭道,「對了,為什麼你會在這邊呢?」

 

「高總管喚我們過來拿布的。」

 

「高總管……鄧昌你可千萬別跟高總管說你見過我!我沒有偷東西,可是……若高總管知

道我還活著……那我真的就要再死一次了。」

 

「咦?可是高總管在後頭,等等就會過……

 

鄧昌還沒說完,我便越過他肩頭看到門外朝染坊走來的高總管,像貓見到耗子轉身想逃時

,卻撞著了不知道在我身後站多久的車師傅,他驚訝地看著我。

 

「我必須躲起來必須躲起來!」

 

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向他解釋,一股腦兒想找地方躲,衝動地就往染缸裡跳了進去。

 

我真是三生有幸,缸裡的水還沒加上染料,我捏著鼻子憋氣,耳裡除了聽到咕嚕嚕的水聲

外,隱約還可以聽見高總管與鄧昌的說話聲。

 

只要還聽見說話聲,我不能浮出水面,此時我才想到自己真是個蠢才,跑到裡面柴房不就

行了,真是急病亂投醫,還躲在水裡憋氣呢。

 

說話聲一直持續,感覺他們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但我的頭已經開始發暈。

 

……我快撐不住了。

 

■■■

 

伴隨著鏘噹的一聲大響,我總算又能喘息。

 

拚命呼吸的同時,又感覺自己正被人緊緊擁著,緊得像要把我嵌住似的。

 

睜開眼看到的,是被打破的染缸,還有抱著我無聲嚎哭的車師傅,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為

了想要說話而把嘴張開。

 

我模仿著他的唇型說話,唸出來的卻是我給他的假名。

 

「常……侃。」

 

他聽見我說話,又把我抱得更緊了。

 

「車師傅……」我不禁也回抱著他「你放心……我沒死。」

 

此時我聽見回話聲,只可惜不是上天降下奇蹟,讓車師傅的嗓子好起來。

 

「常師傅!你沒死!?」

 

仍在現場的高總管高聲大叫著,我還來不急逃命時,他倏地衝過來也抱著我。

 

「太好了!你沒死……你沒死啊……」高總管又哭又笑地把眼淚鼻涕都擦在我身上。

 

被兩個男人抱著哭……是我不想再嘗試的經驗。

 

■■■

 

事後高總管對我懺悔,那天他一時情急,便拿了花瓶朝我的頭打去,我悶吭不響地倒下,

他們都以為我死了,便畏罪把我背著丟到河裡。

 

爾後,他良心不安,夜夜不得安眠,常夢到我的怨魂向他索命,袁夫人也是一樣,所以他

們還私下幫我辦個公祭,聽說我的墳還在後山呢。

 

他不斷地向我磕頭,要我原諒他。

 

我心想也罷,只是我徒弟廖凱被打得太怨了,我提出希望高總管能補償他的要求,他也欣

然答應。

 

「還有什麼事我能做的嗎?」高總管殷勤地道。

 

我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麼,「你放心吧,那個知道你們有染的常師傅已經死了,我就像白布

一樣什麼也不知道。」

 

他們離去之後,我轉身換質問另外一個抱著我哭的男人,即使知道他不會回答,可是我仍

無法不去問他。

 

……為什麼要救我起來?為什麼著急地打破染缸,為什麼……你要哭?」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我,我則祈求回應地望著他。

 

接著他轉身用手指從染缸裡沾了點染水,在地上寫下一行字。

 

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原來你會寫字。」

 

■■■

 

「咦──我還以為常大哥你早就知道了,車師傅本來就認得字,也會寫字啊,不然怎麼賣

布的?」藍婷驚呼道。

 

……我、我沒看過他寫字啊。」

 

也許有過,只是我忘了可以與他用筆對談,況且,現在也不太需要了。

 

「對了,這件旗袍……你看看合不合身?」我從身旁拉起一件短旗袍,藍婷看著旗袍瞪大

了眼,嘴還久久沒闔上,看得我發笑。

 

「別發呆,快換上讓我看看。」

 

我把旗袍塞進她手裡,推著她到房間,不到半柱香時的間,一個嬌美可愛的旗袍姑娘便出

現在我眼前。

 

「好漂亮,是仙女下凡吧。」我誠心地道。

 

讓花漾年華的少女能穿上旗袍,比做旗袍給官太太們還要有成就感。

 

「常大哥……這件衣服真的是要給我的?」她仍不可思議地說。

 

「當然,布是你車師傅染的,旗袍是我親手縫的,是我們的心意。」

 

「謝謝你們……不知道韓老師看到會說什麼。」藍婷此時害羞的神情就像是提及自己心上

人一樣。

 

「韓老師……該不會是你喜歡的人吧?」

 

少女臉上的一抹嫣紅證明了我的猜測,原來之前另一個猜測是錯的。

 

我不禁鬆口氣,真是太好了。

 

■■■

 

我走到後院,那裡仍舊晒著布,今天的布只有一種顏色。

 

是讓人看了都臉紅心跳,害臊到讓人想問問這個染布師染布時到底在想什麼的顏色。

 

「這種顏色的布……你想拿來做什麼?」我問道。

 

這麼彆扭煽情的顏色一定賣不出去吧……穿上街也不是、當桌巾也不是。

 

他伸長手把布一把拉下,趁我不防,用布將我倆纏在一起,就像做某種食物般。

 

我靠在他胸前問道,「做……春捲?」

 

他輕搖著頭,無法發出聲音的嘴微張,我學著他嘴巴一開一闔。

 

……被單?」

 

 

 

他含蓄地笑了。

 

 

那夜,我與他在手染的被單裡,有染。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mi亞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