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枯朽無生氣的銀白森林後,騎在黑駒上的羅蘭爵士雙眼被白光刺激,一時之間睜不開眼,待適應光線後,羅蘭爵士徐徐撐開眼瞼。

 

彷彿是另一個世界般……

 

有著綠色的天空,藍色草地的奇妙顛倒世界──

 

連靠近他身旁的鳥兒都倒著飛的,同時啼叫著不尋常的聲音……

 

鈴──鈴──快起床──快起床──

 

■■■

 

隨著雙眼睜開,他全身猛地一震,床頭櫃上堆放近幾十本的書籍經不起地殼變動應聲倒下,且全數砸在他的臉上,其中一本精裝厚書的書角更是造成致命傷,在眼角邊留下黑青色的痕跡,更諷刺的是,書裡還有印他的名字。

 

災難過後,一時間屋內靜默無聲,只看得到隨著書籍掉落而飄起的微塵在朝晨陽光的照射下顆顆閃耀、粒粒分明。

 

「哇──」

 

他像隻剛被捕上岸的魚兒在床上翻跳不已,摀者自己的臉痛叫道,「痛──」

 

一人獨居的他雖沒惹來觀眾笑聲,但也沒有人同情而伸出援手,只有隔壁鄰居拍牆叫他小聲點的警告聲。

 

他黯然瞪著灰牆的同時,也看到牆上的鐘,縱有再高漲的怒火在現實的壓抑下也只能平息。

 

他轉進浴室,十分鐘後走出臉上多了個OK蹦,咬了片吐司抓起公事包準備出門時,他急轉彎又走回室內,從床上的書堆中翻找出一本外文書,將它塞進公事包裡。

 

■■■

 

『方踏入這個顛倒村落的羅蘭爵士即感覺到除了看到的事物是顛倒的,連村民的言語、思考邏輯、價值觀都與自己相反……』

 

電車劇烈晃動使他無法集中精神在手中的外語書上,無奈地闔上書放回公事包,他心想這份新書報告一定又無法如期交出了。

 

但是才看不到一百頁,自己就連做夢都會夢到書的內容,可見這本書的有多吸引人,倘若不是每天工作量太大導致回家總是在床上抱著書睡著,他應該能馬上看完它吧。

 

邊想著要向總編輯請求能再延後交報告的同時,他出了車站,步向隔壁的大廈,目標是五樓的藍文出版社。

 

他在此出版社擔任外文翻譯書的編輯。

 

編輯在一本書的出版過程中擔任舉足輕重的地位,沒有編輯,一本書不可能出現在書店的書架上,編輯幾乎可以說是掌握這本書的命運的人。不過,在這個「創作」出無限可能的出版業裡,編輯不並創造任何東西。

 

他喜歡看一本書從格子稿件蛻變為一本本印刷精美、內容豐富有趣的書籍,所以他在大學畢業後即投入這個行業。

 

除了可以接觸到第一手的稿件外,還可以拿到不少書籍,每年又可由公司出資至國外書展瀏覽新書,編輯對他來說是個再適合不過的職業。

 

但有時候,捧著新書的他,雖然欣喜,卻又莫名地空虛。

 

「晴東,早……啊?你的眼角是怎麼了?」站在咖啡機旁吃早餐同事小咪關心地問道。

 

身為男性的他,當編輯還有個同性稱羨的工作場所,因為出版業是個以女性居多的行業,目前公司裡的男編輯連他在內也只有五人。

 

下意識用手去遮臉的他尷尬地說,「早上起來的時候被書角打到啦……」

 

「咦?書櫃上的書嗎?」

 

「床頭櫃上的,我看完書都會隨手放在上面,所以常常被打到。」他苦笑道。

 

「我也常在睡前看書,不過我都放在床底下,結果上次大掃除的時候掃到一本絕版的書讓我高興好幾天呢!」

 

「呵呵,我下次會記得把看完的書放在床底下。」

 

他與同事閒聊沒幾句後,即被準時來上班的總編輯拍肩。

 

「晴東,來我辦公室一趟。」

 

總編輯語氣冷淡嚴肅,不若平常一貫地開朗,讓他內心種下了不安的種子。

 

其實他在早上被書打到的時候即有預感。

 

Today is not my day.

 

■■■

 

『羅蘭爵士隔天醒來,與穿著修道服的旅館老闆打招呼,便走到馬廄想先餵過黑駒後再用早餐,雖然不知道手中這紅色的牧草會不會對馬產生任何影響,不過自己昨天喝下藍色啤酒都沒事了,這牧草應該也不會有問題才對吧?但是,現在最重大的問題是──為什麼他的馬變成黑色了?』

 

「各位旅客您好,本列車因故停靠在此,請勿下車以免危險。」

 

靜下心看不到二、三頁的他,即被電車突然停下而打斷。

 

他拿下眼鏡用食指與拇指按摩鼻樑,暗想道,今天好像還沒發生什麼好事。

 

從早上被書打到,一到公司便又被總編抓去曉以大義。總編輯說的,他都知道,好看的書不一定好賣,可是上一期的那本書他真的很想讓它出版,算是自己的小小任性吧……

 

待電車重新發動後,他也重新戴上眼鏡,想拿起書繼續閱讀時,卻瞥見坐在斜對角的男子正在看書,由於身為編輯的關係,只要看到車上有人看書,他總會特別注意他們在看什麼書,藉此觀察市場走向。

 

而在這夜班車,那名青年手中拿的書籍的書名,讓他很意外。

 

斜體英文草寫字,燙金印製在厚殼的茜草紅色書皮上──羅.蘭。

 

他即翻過自己手上這本書二相比較,的確沒錯,他拿跟自己一模一樣的書。

 

撞書一事不稀奇,若是當季熱門的書,在同個車廂裡也能看到好幾本,可是這本書在上週才剛在英國出版,能在異國的此地撞書實是巧合中的巧合。

 

他把焦點往上移,看書的男子戴著咖啡色毛帽,染過色微捲的頭髮被毛帽擠壓而出,蓋住了他大半的臉,肩上圍著一條某名牌經典格子花樣的圍巾,與素色的大衣成對比,整體看起來帶著一股文藝又時尚的個性風。

 

他猜想他大概是留學英國回來的學生吧!所以手上會有那本新書也是合常理的。

 

他雖然很想跟對方討論這本新書的內容,這個猶如現代唐吉訶德的羅蘭爵士的有趣故事。

 

可惜對方好像沒發現他的書跟他手中的是同一本,戴著耳機的青年逕自沈迷在書中的世界中。

 

他能理解,此書作者的敘事能力足以使讀者墜入書中世界而不自覺。

 

雖然只是撞書,但卻像是劃下倒楣日的休止符般,看見對方因書中的內容而莞爾一笑的模樣,他有種找到知己的感覺。

 

■■■

 

也許是因為那件事的關係,過沒幾天後他即把那本厚達五百六十八頁的原文書看完,並寫成大綱與報告書。

 

可是當他興高采烈地想與總編輯報告時,卻連一句話都還沒說出口就被打了回票。

 

「羅蘭那本嗎?我忘了跟你說嗎?它早被石碑簽走了,而且對方好像跟高地出版社正在談約,我們就放棄吧,上次新書不是還很多嗎?再從裡面挑本出來吧。」

 

石碑是一個書籍版權代理公司的名字。說是公司其實有虛誇大,因為石碑是總員工數只有一人的版權代理公司。雖然只有一個人,但它在近年迅速地從書市中竄起,一連簽下好幾本外語書,每本翻譯出版後,一本接著一本地成為排行榜上的常客,使得他在出版業界成為市場指標,每家出版社都想買他看上的書籍。

 

他莫可奈何地走出總編輯辦公室,無法成為這本書的編輯雖然遺憾,,不過得知連石碑都看好這本書的市場,他也有些竊喜。

 

英雄所見略同──這代表自己的眼光其實還是很好的。

 

不過,他雖然承認石碑真的很會選書,但卻不太認同石碑的一些行為,他總是以某些手法炒作書籍,感覺就像把書當成賽馬一樣,一攫千金。

 

說他是個夢想家也罷,他認為出版書籍仍是要立於好東西與大家分享這份初衷上。

 

所以他才會堅持經手的每一本書都要仔細閱讀,也常被總編再三提醒別錯過了行銷的黃金時刻。

 

■■■

 

有別與上一本的奇幻寫實故事,這次他選了本女作家的作品,內容是半自傳性地描述她在戰地擔任護士的故事,其實他有點後悔,但是,是善意的後悔。

 

因為故事內容太過感人,讓他在上班的電車裡不敢翻閱,深怕一不小心眼淚就會落下,所以他只敢在加班結束後的夜班電車裡看這本書。

 

空盪的車廂裡伴隨著電車高速行走的聲音,讓他更容易經由文字的引導進入故事中。

 

「我用顫抖的手撫慰士兵,他說,我身上有股跟他媽媽一樣的葡萄香,可是我方才才結束一場截肢手術,鮮紅色的血灑滿我白色的圍裙……」

 

他倏地闔上書本,不忍再看。

 

此時電車剛好停站,上車的人手上也拿書,他習慣性地一瞄。

 

竟又撞書了,而且……連人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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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後的他泡了杯咖啡走到電腦前,恰好看見MSN的登入顯示,那是他熟識的一名德文翻譯,兩人頗談得來,但是他卻沒見過他幾次面。

 

因為翻譯很少出門,所以明明都在市內,但之前幾次合作都是以電話、網路及快遞聯絡交稿,連合作結束後想約他出來吃飯慶功也被對方禮貌性地拒絕了。

 

不過他最近看他的狀態,好像情況已有所改善。

 

由於對方的暱稱很有趣,所以他放下手中的咖啡,點擊對話框。

 

East|Bad Day說:山豬?不是電玩裡的山豬吧?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是真的山豬……阿里山上的。

 

East|Bad Day說:所以你去阿里山露營?!怎麼可能──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要我拿照片證明嗎?證明我也是會走出到戶外去的……

 

East|Bad Day說:好啊!我想看山豬的照片^^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啊……我忘了相機在我朋友那邊,下次再給你看!

 

East|Bad Day說:要記得給我看啊……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嗯?Bad Day?怎麼了?書太多弄不完嗎?可以發一些過來給我翻喔。

 

East|Bad Day說:^^;最近沒德文書啦,歹勢

 

East|Bad Day說:Bad Day……就看上的書被簽走囉。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這常有的事嘛──有比我被山豬追還BadXD

 

East|Bad Day說:哈哈,說得也是……

 

East|Bad Day說:啊,石碑你熟嗎?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每次都簽下熱門書的那塊石頭嗎?

 

East|Bad Day說:嗯嗯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不熟,不過我朋友之前跟他合作過,聽說好像還蠻年輕的。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你的書被他搶走囉?

 

East|Bad Day說:對啊(哭泣)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那也還好啊,熱門的書本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East|Bad Day說:唉──還有,今天被我前女友罵了……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前女友?為什麼?

 

East|Bad Day說:今天是她生日,我請花店送花過去……明明指定是她喜歡的百合,花店小弟卻送成了玫瑰花,剛好是她的男朋友簽收的樣子……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為什麼你要送花給你的前女友啊?

 

East|Bad Day說:她生日啊O_O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你們……分手幾年了?

 

East|Bad Day說:好像快五年吧,大學代交往的……哎,下次要再三確認送的花束才行。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我覺得這不是花束的問題……你若不是想與她再續前緣,就是人太遲頓了

 

East|Bad Day說:是……是這樣嗎?我沒有要再續前緣啦,只是因為我還蠻會記朋友生日的,所以……我幾乎都會送禮物……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哎,下次送張卡片就好啦,大情聖。

 

East|Bad Day說:(哭泣)It’s my Bad day

 

Segelboot■第一次去露營就被山豬追 說:Tomorrow will be your lucky day~哎,我的宵夜回來了,下次再聊囉。

 

East|Bad Day說:嗯,bye

 

關掉對話框後,他拿起書本,準備今天把書看完整理出報告。翻開書本的同時,他想起與他巧遇兩次且兩次都撞書的青年……

 

方才與翻譯友人的對話中得知石碑也很年輕……

 

如果他就是石碑的話?

 

■■■

 


昨晚熬夜的陸晴東提早一個小時出門,到車站附近的速食店吃早餐,即使喝下一大口冰咖
啡也無法冷卻他內心的激動。

夜半三點看完新書,他即從床上跳起打開筆電,像嘔吐般不可自制地打下心得報告,完成
後又重新翻閱書中的內容,數度落淚。

連現在邊吃早餐再三確認內容時,眼眶又開始泛紅。

「很感人吧。」

「嗯嗯──特別是作者也被戰火波及,救治者與被救治者的角色互換這段……咦?」一逕
闡述內容的他這時才發現不知何時坐在身旁的那名青年正笑咪咪地看著自己。

「先生,您……是在跟我說話嗎?」

青年笑開地抓下頭上的毛帽,略長的捲毛垂散而下,「是啊,而且你都回答了……再問好
像有點晚囉,不過你好像總是會晚人一拍嘛──

「慢……啊!」

知道到對方在說什麼事的同時,也確認了他的身份,但沒想到他竟然也知道自已是同個行
業的對手?

「連著兩次都拿一樣的書,而且印象中也在這條出版社、書店林立的街上看過你,再加上
我上個月連看了十幾本推理小說,自然就能推理出你大概也是在出版社工作囉,你是編輯
吧?」青年接著從皮夾裡拿出名片遞給他,簡短地作了自我介紹,「石碑,石先凡。」

他反射性地也拿出自己的名片交換道,「藍文出版社,陸晴東……好特別的名片!這是玻
璃做的嗎?」

石碑遞給他的名片很特別,是一張名片大小的薄玻璃,用了某種工法把名字等資訊刻在玻
璃內,讓人對這張名片印象深刻。

「我們這行也算是做生意嘛,名片總是要弄得特別一點,別人才記得住你的名字。」石碑
有意無意地瞄他的公司統一製作的制式名片一眼,即收入自己的皮夾內,「噢,對了,我
是剛剛經過的時候看到你拿的書……

「是這本嗎?」他拿起翻過封面請他過目。

「對,我是要跟你說,這本書我也簽了,你又慢了一步。」

如同獲得了什麼勝利般的石碑笑得燦爛,他卻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有選書的眼光,可是……創造市場卻需要另一種能力,並不是把書看完寫報告就行的
。」石碑重新把帽子戴上,頭也不回地走出速食店。

此時他才發現,遇到他的這幾天,好像都不是他的日子。

■■■

那天他的話把陸晴東的心思給打亂了,就好像去買菜時被人說「你有挑菜的眼光,沒有煮
菜的手藝。」似的難堪。

接下來這幾天,他也沒機會碰到新書,忙著支援國內書籍的出版,連著好幾天走出公司時
都已十一點了。

他與同事話別後轉彎往捷運站走去,由於附近是鬧區的關係,路上行人還不少,大多是把
酒言歡應酬後要回家的人,有的走路搖搖擺擺,還有人走到大馬路上去了……

「小心──!」

與他的呼叫聲同時響起的是急煞車聲,一台黑頭車停在跑到馬路中央還跌倒了的醉漢面前
。倘若再晚個幾秒煞車,恐怕他扶起的就不是人了……

黑頭車退後幾呎轉向前進,停在他們身旁搖下車窗,車內的男人一臉嚴肅,蹙眉確認沒有
撞到對方後,一句話也沒說便加速駛去。

他沒時間顧及消失的車輛,把醉漢扶到馬路邊,關心地問彎腰道,「你沒事吧?」

待醉漢抬起頭,他才發現他並沒有醉,卻受了傷,臉頰紅腫,嘴角還帶著血絲,整個人像
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打架般悽慘。

但他還是認得出對方。

「石……石先生?」

■■■

「擦好了,嘴巴旁邊冰敷一下比較好吧。」

因為對方說不想上醫院,所以好人做到底的他只好把他帶回家擦藥。

邊收拾急救箱的他不禁想到,真的每次遇到他的那天都不是個好日子,原本預想從公司直
接回家後要吃個飯好好休息的計劃全被打亂了。

可是……又不能把他丟在路邊……

陸晴東用眼角餘光瞄著他,他剛好把外套脫下,瞬間表現在臉上細微的表情讓他才發現他
的手上也有傷。

他自動又提著急救箱走到他身邊,不發一語地處理完看似割傷的傷處後道,「你不想去醫
院的話,總要去警察局備案吧?」

上次與他說話還伶牙俐齒的青年,此時的石碑卻像個幼兒牙牙學語般說話,「警……
局?」

陸晴東再次收拾好急救箱,起身放回原位後,還倒了杯水給他。

「難道你不想讓害你受傷的人得到應有的制裁嗎?雖然也有可能抓不到,不過備個案總會
有機會,啊,不過他們可能會請你去醫院驗傷……你真的那麼討厭去醫院嗎?我也認識一
個很不喜歡去醫院的朋友,唔,正確來說他是不喜歡出門……如果需要的話我也可以陪你
去醫……

他話才說到一半石碑卻笑了,總算恢復點生氣的他揚起嘴角,手指比著OK的手勢,那是外
國式的「三」的比法。

「有三個選擇給你選,一、有人看我不爽,找我打架,二、我被搶了,三、我自己跌倒的
。」

「咦……呃?難不成是三嗎?」因為只有自己跌倒的才不用去警察局。

「錯──答案是四喔。」他倏地站起靠近他的臉,「是、家、暴。」

「家……家暴?」

「是啊,」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後,又轉身伸長脖子像在找什麼,「說故事之前,應該先吃
飯吧……

■■■

把陸晴東煮的雞蛋麵吃到見底的石碑,心滿意足地道,「吃飽了!謝謝招待。」

「還要再吃嗎?我碗裡面還有一些。」已經餓到吃不太下的他,貼心地詢問。

石碑卻拖腮看著他笑道,「比起我的男朋友,你真是溫柔又貼心……

「男……朋友?」

陸晴東雖不是個老古板的人,但這卻是他第一次遇到同性戀,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他拿筷子直接夾起他碗內的麵吃下,「我很了解我自己,我有選書的眼光,卻
沒有選男人的眼光……

「難不成你說的家暴是……

其實他剛剛也有猜想是不是情侶打架,但是他的傷看起來不是女性所為,也有幾次經驗的
他知道女生的話,一定會用指甲抓人。

「對啊,他出手超重的……不像你連拿筷子都輕飄飄地,要不……把他甩了跟你交往如何
?」

對方像是認真又帶點玩笑性質地開口,再次讓他不知所措地,只好急忙回道,「我、我我
有女朋友。」

雖然已經分手了,他在內心裡加註,為了保護自己,撒點小謊應該無妨吧?

「哎──我就說自己沒有選男人的眼光,而且……」石碑的直視著他,目光閃爍,讓他冷
汗直流,「……兩個零號也搞不出什麼花樣。」

「啊?」我、我是零號?怎麼判定的啊?

他的內心冒出了許多問號,卻不敢問出口,只希望這個話題快結束。

所幸石碑站起身,逕自欣賞起他家裡的擺設,「果然是編輯、愛書人的房間呢……書架好
多喔……啊,床頭櫃放書的話很容易被書打到喔。」

「我常常被書打醒,搞不好明天又會被打到……

「為什麼明天又會被打到?」

「因為……遇到了你啊。」

他歪頭吐舌道,「我是你的倒楣星嗎?」

「別再跟我搶書就不是了……啊,不過我們最近也沒時間簽新書……

「對不起。」

「耶?」面對對方的突如其來道歉,他倒傻了。

「別誤會,我不是在為搶了你的書的事道歉,而是為那天跟你講的那幾句話道歉,我這個
人一向毒舌,大家都說我不管是對書或是對人的批評都一樣辛辣與中肯,所以有時候對人
說話會太過直接,不好意思。」

辛辣與中肯……陸晴東心想,意思是,他真的沒有煮菜的手藝啊。

「沒關係……我沒放心上,還要謝謝你提醒我那本書已經被簽走了……」雖然我早把白工
也做完了。

「那本啊……因為另一家出版社排了不錯的出書日期與企劃,我也參與給意見,一定可以
賣得很好的。」一說到石碑專長的書籍買賣,他說話的速度便無自覺地加快。

陸晴東不知該不該恭喜,猶豫幾秒仍擠出話道,「……那真是太好了。」

石碑又不按牌理出牌地說,「我也該走了,」

暗自鬆了一口氣的他連忙說,「啊,你家在哪?要我幫忙叫計程車嗎?」

「不用了,謝謝,我想……『他』差不多要打過來,懺悔的時間到了。」

石碑穿上外套後過沒幾分鐘,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他用「你看吧!」的表情接起電話,他
迅速地用英文交代了地址後便掛斷電話。

陪著他走下樓的陸晴東雖然好奇但也沒多問,兩人靜靜地站在街口,一台疾駛向他們的計
程車技術高超地急停在他們面前。

一名高大的外國人奪門口出,他紅髮藍眼的五官深邃,就像陸晴東辦公司隔雜男性雜誌部
門的時裝帥哥從書中走出般。

他緊抱著石碑不放,兩人嘰嘰喳喳地說著他不懂的話。但他畢竟也是名外文書的編輯,抓
住幾個字彙後,他猜想那應該是西班牙語。

在他懷中的石碑好像很無奈地跟他解釋什麼,不一會兒,外國人走向他,也給他一個大大
擁抱。

Thank you!」

差點喘不過氣的陸晴東到他放開手才有辦法回話,兩人客套了幾句,一旁的石碑卻一副想
趕快走人的模樣。

他的外國男友當然也察覺到了,趕著把他打發掉,便攬著他又親又摸地坐進計程車裡。

陸晴東這時才知道為什麼家暴這麼難解決,因為打人的在事後總會以加倍溫柔的態度挽回
對方的心。

站在路邊的他望向手錶,凌晨三點,離上班只剩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

遇到他的日子總是……Bad Day。」





站在公司門外看向下得比貓咬狗還激烈的大雨,明明用跑的到捷運站只要五分鐘,但他卻
因為在公司傳檔案多待了十分鐘而遇到傾盆大雨,停在原地看著自己的新皮鞋與新外套躊
躇也虛度十五分鐘。

見雨勢沒有停歇的前兆,他心想,辦公室也都淨空無人,站在這邊也不是辦法,不如就衝
到捷運站,回家洗個熱水澡後還趕得上想看的洋片。

決心要踏出第一步時,眼前路過拿著大傘的青年卻轉身走向他,並抬起傘眨眼笑道,「我
可不會只幫你帶來楣運喔。」

心想著好心果真有好報的陸晴東暫借石碑的傘下走到便利商店買把傘,恰好他也要搭車,
便一同走到捷運站。

「你家也在南區啊?」他之前就猜想這條線應該也是他的通勤的路線,所以兩人才會常不
期而遇。

不過對方馬上反駁了他的說法,拉了拉套頭的衣領道,「我家在西區,不過我常去南區的
書店看書,那邊有間二十四小時的書店,而且氣氛不錯。」

「啊,是在小公園旁邊的那間嗎?我也常去呢,離我家很近喔。」雖然家裡幾乎可以算是
一間小型書店了,但陸晴東還是常跑書局,愛書人總是喜歡浸漬在滿滿的書香中。

「嗯,對啊,就是那間。」

對方又敏感地拉了拉衣領的動作讓陸晴東馬上聯想到之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陸晴東輕咳了幾聲想說些什麼,視線觸及對方心事重重的面容,他又默然地收回話語。

如果只消對對方說幾句話便可以使他解脫的話,那他也不會這麼痛苦了。

他與石碑在他的公寓前告說再見,雨越下越大,臨走前他又拉了一次衣領。

■■■

晚飯後,他陷在舒服的舊沙發裡看洋片,往嘴裡塞的爆米花索然無味,電視裡猛地被毆打
飛出的路人甲卻使他胃痙攣。

如果不能讓他解除或遠離痛苦的話,那至少可以給他一個下戲後的便當吧?

所以在洋片跑出演員表的前十八分鐘,他拿起雨傘及外套走出門,並慶幸那間書店是二十
四小時不打烊的。

他在店裡英美文學的書櫃前找到石碑,他抱著一本特厚書籍當枕頭,像隻疲累的小獸般蜷
息著,時而微顫的肩頭卻又訴說他時時刻刻的內心不安。

陸晴東帶著善意把他搖醒,「迷路了嗎?小朋友。」

方甦醒的他微眨眼確認來者後才回嘴道,「我滿十八了,援交請直走右轉。」

「唔?右轉……?」

「小公園啊,」他理所當然地道,「那邊有喔……如果不挑的話,雖然在書店裡也可以找
……

「找……?」

ONSone night stay)啊──我如果拿粉紅色書皮的書就常常被問……啊,你不喜歡
這個話題吧?」知道他是「非我族類」的石碑促狹地道。

……不,這讓我了解不少……」陸晴東認真地回道。

「唔?你這麼晚來書店找書嗎?趕報告?」

他苦笑並伸手將他拉起,「我是來問你,要不要再吃碗宵夜雞蛋麵?」

■■■

與上次一樣,他靜靜地吃著他端出的雞蛋麵,兩人邊吃邊聊著最近看的幾本書的內容,最
後石碑要回家時,陸晴東還好心地送他上搭計程車。

「你以後若在書店看書看晚了,肚子餓了……可以來找我吃宵夜。」

他好心地說完,石碑卻霍然抓住他的衣領拉近自己。

陸晴東雖驚嚇卻沒有反抗,兩人在暗街上幾乎臉貼著臉,像齣默片,兩人只用眼神交流。

石碑微微一笑,「一直吃雞蛋麵……臉會變黃的。」

「我下次會買白麵……

他突然又將他推開,仰天失笑了約莫一分鐘。

「你很溫柔,真的很溫柔……

陸晴東怔怔地看著他,他的前女友也曾對他這麼說過,一樣是嘲弄似的語氣。

石碑接著又道,「但是,你知道嗎……過分的溫柔是濫情。」

■■■

每次都是這樣,匆匆地丟下一句話就一棒打翻了他原有的價值觀。

可是人並不是輕易就能被一句話說服而改變自己,他覺得石碑的話就像讓他看了一本帶著
新穎思維的書,看完後心中會有個結論而反思。

然而──盡信書不如無書,熱愛書本的他也明白這個道理。

Hola!」

打開門便看見一名甩著長圍巾的青年,展示自己一口白牙微笑用西班牙話向他問好。

「你怎麼……

「哎,你不是說肚子餓可以過來吃宵夜嗎?」石碑沒等對方回應便逕自走進房內。

陸晴東扭了扭眉仍是不解,對方則完全不在乎反駁了自己話,一派悠閒地坐在椅子上等著
開飯。

爾後,一個禮拜或許會有一次、二次,他會過來這邊享受他的溫柔,偶爾帶著傷。

■■■

陸晴東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人,也不是個積極的人。

不過除了壓抑不下日益高漲好奇心外,也因為他上次的傷實在太重了,大塊的黑色瘀血在
他的腳上,讓他看了都覺得疼,因此特別小心地幫他處理傷口。

原本打算等他下次來訪時從旁側擊詢問,今天卻意外地在捷運站口看到石碑。

也許不能算是意外,因為石碑站在圓柱旁,像在等他。

「早啊。」

他先打了聲招呼,對方卻遞給他一封牛皮紙袋。

見陸晴東一頭霧水地望著他,石碑解釋道,「你之前不是開玩笑說,遇到我都是Bad Day
嗎?那是可以拯救你……唔,至少最近不會太不幸的東西。」

「啊?」

「反正你打開就知道了,哎,別現在打開啊!」

「喔……

「那我走了,」石碑走沒幾步後又轉頭道,「一直沒跟你說,雞蛋麵很好吃,它本來就很
好吃,但是又因為你的手藝而更好吃,書也是一樣的。」

陸晴東坐上捷運後即拆開牛皮紙袋,一小疊A4大小的紙,紙上的文字及格式他很熟悉。

那是一本書的合約,上頭貼著一張黃色便條。

Thank You, you save me from Bad Days.

■■■

羅納穆諾,近年竄起的新銳西班牙小說家,專寫歷史小說及奇幻小說,短篇小說也很受歡
迎,去年第一本中文版小說由石碑簽下,由其臨時成立之工作室出版,因為配合奇幻風潮
與行銷手法特殊,甫出版即熱賣,之後又陸續出了三本中文版小說,都是石碑親手企劃行
銷、印製發行。

看著手裡的資料,陸晴東一到公司即被叫到總編室。

「今天早上接到石碑的電話還以為我聽錯了……他竟然要把這本……喔不,這應該是個系
列!竟然要把它賣給我們?晴東,合約他說在你那邊,原來你們認識啊?」

「呃……最近認識的。」他有些尷尬地遞交合約,那張便條紙當然早先把它拿下。

翻看合約的總編大叫,「天啊,這是什麼金額!」

他知道,要拿到那種金額,除非認識作者,不然是不可能的……

回家後他急忙把書架上羅納穆諾的書拿下來看,如果記得沒錯的話……

……沒想到……

羅納穆諾在作者介紹上並沒有放照片,連經歷都只有簡單二行,惟每一本中文版的書第一
頁都會留白,並寫上,「For Ivan.

對照於石碑名片上的一樣英文名字,陸晴東席地而坐,心中有數種情緒翻騰。

原來他身上的傷是他造成的……

為什麼他要把這本書交給他們出版……

『它本來就很好吃,但是又因為你的手藝而更好吃,書也是一樣的。』?他想看我怎麼出
版這本書嗎?

陸晴東闔上書,無論如何,他相信,至少他不會再受傷了。

■■■

深夜,雖然沒有人會被打,也沒有人來吃雞蛋麵,但是他們偶爾會在Msn上聊天。

陸晴東在石碑離開國內後發現有個新聯絡人叫Ivan,疑惑地加入清單後才發現真的是他,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在某次借用他家電腦時偷偷地記下了他的帳號。

Ivan:早安。

East|忙!:這邊是半夜啦……(哭泣)

Ivan:在忙什麼?

East|忙!:還不就你前男友的那本書,找了幾個翻譯試譯,結果只有慘不忍睹四個字可
以形容……

Ivan:哈哈

East|忙!:別幸災樂禍!可以給我你之前找的譯者的聯絡方式嗎?我完全查不到他的資
料耶?

Ivan:當然啊,那是我的假名^_^

East|忙!:是、是你翻的啊!

Ivan:對啊──不然誰能翻得這麼像原著?

East|忙!:Please──

IvanNo way

East|忙!:你也在忙?

Ivan:沒有啊,我在渡假之餘寫點東西。

East|忙!:你還兼職作者啊?

Ivan:業餘的啦,我寫的東西賣不了錢的,沒出版過。

East|忙!:身為編輯的我的好奇心想看看!

Ivan:蠻意識流的,比羅蘭那本更混亂喔,而且還沒寫完。

East|忙!:傳來看看呀──

石碑把尚未完成的稿件傳送給他看,旋即閱畢的陸晴東用編輯的口吻語重心長地打下對話


East|忙!:我看完了!

Ivan:很無趣吧,呵呵,以我這個賣書人的角度看是絕對不會簽這本書的。

East|忙!:你不是說過,創造市場卻需要另一種能力?

Ivan:對啊。

East|忙!:我後來想到,我也許不像你這麼會打造市場,可是我有另一種能力。

Ivan:什麼?

East|忙!:編輯必備的……

Ivan……

East|忙!:催稿能力。

Ivan:我人在土耳其耶,關掉Msn就好囉(微笑)

East|忙!:你跑那麼遠做什麼?

Ivan:不想看見某人跟某人囉。

East|忙!:……

East|忙!:我的總編對某個作者說過一句話,「千萬不要小看你的編輯!」



此時的石碑絕對不會相信,看起來斯文軟弱無力的陸晴東其實是社內最會催稿的一名編輯
,他也不會相信,明天他將帶著早餐,出現在他的飯店房間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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