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海風的甜度

 

闊別十五年，我又回到這個城市。

 

不知是這個城市的時間停止了，亦或是我從沒離開過這裡。

 

走到火車站附近鬧區，四周的景色仍和十五年前相仿，其中讓我最驚訝的是，那間開在站前街上，看起來有點髒髒的小吃店仍在營業。這間店的便宜與美味，只有當地學生才知道。

 

我不自覺地走了進去，點了一碗學生時代常吃的陽春麵。老闆娘一如往常地擺著張臭臉，端菜的姆指幾乎快碰到麵湯，毫無服務品質可言地『碰』一聲放在我面前，濺出幾滴水花。

 

不過，我心滿意足地看著她，還說了聲：「謝謝，我開動了。」

 

我有個在國外念書多年的朋友說：『不知道為什麼，人類的五感之中，味覺最能勾起鄉愁。每次打開從家鄉寄來的罐頭，才嘗了一口，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明明那是我媽寄錯了，我在國內根本不會吃的鳳梨罐頭……」

 

我沒有留學過的經驗，甚至連國也沒出過，但此時此刻，我卻能百分之百體會他的感受。

 

當熱湯滑入口中，熟悉的味道在嘴裡散開。

 

一切又回到當年，十六歲的我被喚醒了。

 

███

 

小時候因為老爸工作的關係，每三五年就得搬一次家，所以同一個地方，我最長也只待過五年。

 

待在這個城市的時間是從國中二年級到高中畢業，雖然只有短短的五年，卻留下了不少難以忘懷的回憶，也可以說，我的青春全在這裡渡過。

 

上了大學之後，雖然不用再隨著爸爸的工作搬家，但因為學校較遠的關係，我一直沒機會再回來這個城市，許多朋友也因此斷了音訊。

 

其實是我自己的錯，因為從小轉學習慣了，對於朋友連繫看得淡薄。小學三年級時，我連續寄了半年的信給之前的同學，卻沒收到任何回音。那次之後，我才明白，無論當初交情多深入多美好，若抱著過多期望的話，受傷害的總是自己。

 

所謂的緣分就是這樣的東西吧。

 

出了社會後，說也奇妙，我所選擇的工作也跟老爸一樣常調職，這是我第三次搬家，不過，由於小時候的經驗，對於這種生活我也已經習慣。

 

大致收拾完家當，我走到火車站前吃了遲來的午餐，飯後到處散步閒逛，走到高中母校前也已接近下午四點。

 

我原想走進去逛逛校園，到了警衛室旁忽然想到今天是星期四，學生應該還在上課，便回過頭想沿著牆邊繞一圈就好。

 

走到側門旁，又聞到熟悉的香味。

 

我每次都覺得那家蔥油餅小販很賊，老在接近下課時間推著車到側門邊做蔥油餅。因為側門離校舍最近，讓那些等不及下課的學生再聞到這股香味根本是一種緩慢的凌遲，所以，不管是老師或學生，對這攤蔥油餅老闆都是又愛又恨。

 

我一邊想著當初上課時大家肚子此起彼落地合唱的情景，一邊走到蔥油餅攤前。

 

「老闆，一塊蔥油餅，不要辣。」

 

老闆抬頭看了我一眼，露出銀牙笑道；「好咧，馬上來喔。」

 

我開始懷疑這個城市裡的人是不是都不會變老？從麵攤老闆娘到學校警衛，甚至是蔥油餅老闆都沒變過，究竟是他們都去了龍宮城，還是只有我打開盒蓋？

 

邊想著這個沒有結論的問題時，蔥油餅也做好了，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拿時，卻被老闆拒絕了。

 

「歹勢歹勢（不好意思），這是另一個客人的。」

 

如果老闆不是在開玩笑的話，那真叫人有點害怕，因為這附近就只有我一個客人。

老闆看我愣住，連忙再道：「是學校裡叫的啦，歹勢，我送過去一下。」

 

老闆拿著剛做好的蔥油餅，繞過小攤子，走到側門邊，往裡頭喚道：「老師、老師，做好了喔。」

 

不一會兒，從校舍裡走出一位男老師，穿著白襯衫加咖啡色背心，戴著圓框眼鏡，那副好好先生的模樣－－似曾相識。

 

老師笑著接過蔥油餅，還跟老闆寒暄了幾句。

 

他笑起來的模樣讓我的回憶更加清晰，我小跑步向前，趁他還沒走遠前叫道。

 

「顏老師－－！你是顏老師吧？」

 

他轉過身，怔怔的望著我幾秒。

 

「我是你高中教過的學生。」

 

他慢慢地走近鐵柵門，仔細打量地上下看了看我。

 

「你是賴……」

 

「我是賴文堯，老師你竟然還記得我姓什麼，太厲害了！」

 

原本想說老師跟當年一樣，一點也沒變，未料對方卻開口道。

 

「我不是你的高中老師喔。」

 

「咦？」

 

我認錯人了嗎？可是老師真的沒變啊，可能還比當年更年輕、更高……？

 

思及至此，總算知道問題出在哪裡的同時，對方也公佈了正確答案，就跟某個很有名的化妝品廣告一樣，只是台詞前後調換了一下。

 

「我不是你的高中老師，我是你的高中同學。」

 

█　█　█

 

顏老師是我高中時的地理老師，在高三那年還是我們班的班導。

 

顏老師戴著一副圓框眼鏡，習慣穿著白襯衫加咖啡色背心。他人長得不高，大概只有一百六十幾公分，每次畫南北較長的地圖時，總會請『二號』代勞。

 

『二號』的本名叫顏邇浩，大家會叫他『二號』的原因除了名字的諧音外，他跟顏老師也長得十分神似，唯一的不同點大概就是身高多了十公分吧。

 

因為長得像再加上相同姓氏，他們是父子關係的事在學校也早就不是新聞了。

 

若是其他人的話，一定不希望自己在孩子的學校裡任教，更會避免教到孩子的班級，以防他人閒言閒語。但顏老師的個性大而化之，毫不避諱這些，除了偶爾拿自己跟兒子開開玩笑外，他上課總『公事公辦』，所以二號的地理成績比我還差。

 

我跟邇浩很有緣，高中三年都分在同一班，也因此交情不錯，或者應該說是－－好過了頭。

 

身為懵懵無知的高中男生，平常打打鬧鬧，互相罵來虧去都理所當然。但有時候我跟邇浩會趴在天橋上，看著底下一班班火車，聊著那些跟其他同學聊會覺得很丟臉的事。

 

我們聊課業、聊未來、聊理想，也聊家庭與親子問題，也會討論一個禮拜打幾次手槍才算正常。

 

唯一不提的是戀愛話題，我們從不曾問對方是否在意誰，也不會主動提起自己最近一次心動是什麼時候。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兩人的狀態就叫作『曖昧』吧。

 

我想，我們應該都知道對方對自己有好感，但沒有人敢先說破。在各種話題裡，刺探彼此的心意，在每天上下學途中，多靠近對方一公釐，讓對方隨身物品都沾染上自己的味道，緩慢而稠密地曖昧著，這種戀愛方式是『青春限定』。

 

青春無限好，只是近成人。有次，我們差點就要跨越那條戀人未滿的界線。

 

「我昨天把那部日劇看完了喔。」邇浩兩口就把芋頭冰棒吃完，依依不捨地咬著木棒說話。

 

「這麼快看完了啊？你還真有高三生的自覺啊。」前天拿給他的那套日劇有十集，少說也得花十個小時才能全部看完。

 

「不知道是誰這麼奸詐，在模擬考前好心借日劇給我看咧－－」邇浩故意拉長尾音道。

 

我連忙喊冤，「是你先說想看的啊，而且我又沒急著要你還。」

 

「好吧，其實是我看不下書。看第一集後就熬夜全部看完了，真的很好看耶。」

 

「就知道你會喜歡這部。」我笑道，這三年相處下來，邇浩的喜好我早摸得一清二楚，對方應該也一樣記得我的好惡吧。

 

「是啊，偵探劇加上硬派刑警主角跟不拖戲的劇情，看了就停不下來。」

 

邇浩把原本含在嘴裡木棒拿在手上搖晃，上面全是他的齒痕，我不禁會心一笑。忘了是在哪本雜誌上看過的心理測驗，聽說會咬吸管或筷子的人，嫉妒心都很強。

 

「對了，你不覺得他們靠太近了嗎？」邇浩沒頭尾地問道。

 

「靠太近？」

 

「對啊，每次主角跟刑事總監講話的時候都靠得超近。」

 

「老是跟主角作對的那個？」

 

「就是他，他們兩個講話的時候鼻頭都快碰到了，一般人根本不會靠這麼近講話嘛……」

 

邇浩說著說著，模仿起劇中的動作，鼻頭貼近我說話。

 

「真的……有點近，連對方的表情都看不到了。」

 

「你講話的時候會噴氣耶。」

 

「你講話的時候也會啊。」

 

「說得也是……噯，這是接吻的距離吧。」

 

「你說主角跟那個禿頭刑事總監？！」

 

「我是說，『我們』的這個距離。」

 

火車從天橋底下經過的噪音是尷尬狀態的背景音樂，但我們誰也沒後退一步。

 

「你有過接吻的經驗嗎？」火車駛遠後，邇浩小聲地道。

 

明明很清楚答案，但我卻頓了幾秒才回答。

 

「算是……沒有吧。」

 

「要我教你嗎？」

 

距離太近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眼神是認真的。

 

不過他根本沒給我回答的機會，隨即退了好幾步，背對著我。

 

「還是算了吧。」

 

「邇浩……？」

 

他轉身，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

 

「阿堯，差不多該去補習啦。」

 

█　█　█

 

－－這個城市還是有改變的事。

 

看著高中同學當上老師的模樣，熟悉的感覺遠大過陌生，可能是因為他跟他爸爸長得太像的緣故吧。

 

「阿堯，你竟然把我跟老爸搞混！」

 

邇浩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把我們的關係拉回到十五年前。

 

「你跟你爸本來就長得像啊，你們兩個都是娃娃臉，而且你還學他穿背心戴圓眼鏡，遠看根本分不出來。」雖然狡辯的話這麼說，實際原因應該是我看到太多沒變的事物，便以為連顏老師也沒變。

 

他扠腰苦笑，「你啊，還是一樣這麼愛詭辯。話說，你怎麼突然回來這裡？難不成是來印成績單或畢業證書嗎？」

 

「看來有很多人回來印成績單和畢業證書……不過，我是因為工作關係調來這邊啦。」

 

「咦？調職？」他的眼睛睜得跟鏡框一樣圓，「你現在在做什……哎，先給我你的手機號碼吧，我待會還有課，有空再約出來聊。」

 

邇浩把我的電話號碼輸進手機後，急忙向我道別，咬著蔥油餅小跑步進教室。

 

此時，我心中的芥蒂才一顆顆浮出。

 

能跟邇浩重逢固然高興，但開心之餘，青春留下的後遺症又慢慢復發。

 

會覺得初戀最美是鶵鳥情結使然，會覺得逝去最美好是人的劣根性。

 

但是，曾經喜歡過的人，到現在還是一直喜歡著啊。

 

在等待對方的電話期間，我悶著頭設想了許多狀況。邇浩說不定已經結婚了，小孩都生了三個；邇浩可能有了要好的男朋友，正穩定交往中；邇浩其實恨著我，怪我就這樣失去了聯絡；其實，邇浩根本就沒在意過我的事……

 

如烏雲密佈般的各種假設，再度見到他後即逐一散開。

 

我們約在車站附近的餐廳見面，這間餐廳也在十五年前就一直存在，除了菜單換了幾樣外，連門口盆裁的枝枒高度也跟當年差不多。

 

下課後的邇浩戴隱型眼鏡，穿著輕鬆的Ｔ恤加牛仔褲，配上家族遺傳的娃娃臉，根本就還是一名大學生。

 

與那天見到的模樣相去甚遠，我忍不住虧了他一句。

 

「假日的顏老師看起來真不像老師。」

 

他拉開椅子坐下，喝了口冰水後才道：「這樣才不會被認出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地方有多小。上次我放學後走到那間麵攤吃麵，大概被叫了十幾次『老師，你也來吃麵啊？』後來我都不敢再去那邊吃麵了。」

 

「哈哈，那間麵店生意還是這麼好啊。」

 

「是啊，也不知道為什麼，學生都愛去那家店吃，明明看起來髒得要命，老闆娘又愛擺臭臉。」

 

「當然是因為好吃啊，跟十幾年前一樣好吃。」

 

「喔？你也跑去吃啦，也是，你以前很喜歡吃那家，還常常一次吃兩顆滷蛋。」

 

「那是因為你都會搶走我的滷蛋，所以我才乾脆一次點兩顆。」

 

邇浩心虛地嘿嘿笑著，「對了，上次說到調職，你現在在做什麼啊？」

 

「跟工程建築相關的工作，這邊附近要蓋快速道路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以後要去隔壁縣就快多了，開車好像只要半小時吧。」

 

邇浩把冰水喝完，冰塊倒進嘴裡嚼，他還是一樣喜歡亂咬東西。

 

「做工程的啊，難怪要四處調職……等等，我記得你爸不也是……」

 

「嗯，以前跟你說過吧，我爸是建築師，現在還在北部蓋隧道。」

 

「這算繼承家業嗎？」

 

「不太算吧，我是做公共工程安全的工作，建築設計圖什麼的我還看不太懂咧。說到繼承家業，你才是吧，竟然當上老師。」

 

「而且也教地理喔。」他接話道。

 

「說到這個，老實說，這附近真的都沒什麼改變，所以那天看到你的時候，我就以為連顏老師也沒變，才會認錯人。」

 

邇浩聞言忽然低下頭來，沉默一陣。我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麼，但又不知錯在哪裡。

 

「邇浩？」

 

他輕搖頭，「阿堯，你錯了，這個地方改變了很多。」

 

「嗯，像是你當上老師的事，話說……這樣學校裡不就有兩個顏老師？你爸爸應該還沒退休吧？」

 

邇浩轉過頭看向窗外，那是我最喜歡的左側臉，與記憶中相比，多了點沉穩的陰影。

 

「阿堯，顏老師在二個月前過世了。」

 

█　█　█

 

「其實我是這個月才開始在母校教書，他知道我要回這裡教書時非常高興，你也知道我老爸的個性，總是不顧別人怎麼看，那陣子一直嚷嚷著『父子檔老師在同一間學校裡教書，一定會上地方新聞。』沒想到兩個月前，他去隔壁縣找朋友，開車回來的時候發生車禍，讓人措手不及地走了。」

 

聽邇浩平靜地描述，我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麼開口。他們父子感情一直很好，風平浪靜的海面，仍藏著難以平復的悲傷暗流。

 

「有空的時候來上個香吧，爸應該會很高興的。」

 

我用力地點了頭，「嗯，我會去的。」

 

「對了，你還記得之前他讓我們寫過一封信嗎？」

 

「信？」

 

「他說會幫我們保存十年，十年後可以來找他拿。其實想也知道，這是他想看學生的藉口。」

 

經他提醒，我總算想起好像有這麼一回事，再仔細想想，我寫了什麼東西……

 

我嚇了一跳地突然站起，「啊！」

 

邇浩也被我嚇到，急忙問道：「怎麼了嗎？」

 

「沒、沒事……我突然想到出門好像忘了鎖門。」我隨便找了個理由塘塞。

 

「沒鎖門？！那要不要先回去……」

 

「沒關係啦，剛搬來也沒什麼東西好偷，家裡連電視也沒有，而且我的筆電放公司，錢包什麼的都帶身上。」

 

「那就好，最近這邊治安也不太好喔。那，剛剛說的信，你要拿嗎？」

 

「噢噢，好啊，你有空再拿給我就好了……」

 

十幾年前，寫那封信時的情景躍然眼前。

 

『文堯，趕快動筆寫啊。』

 

『老師，我真的不知道要寫什麼，反正十年後的我跟現在也差不多吧－－』

 

『你不一定要寫給自己啊，也可以寫給別人啊，寫給爸媽、寫給你家的小狗……』

 

『那根本就是為了寫而寫嘛！』

 

『你知道就好，哈哈。』

 

看著顏老師爽朗的笑容，我突然知道要寫給誰了。他坐在隔壁排前面數來第三個位子，那個也姓顏的男生。

 

「那，邇浩，你看了你寫的信了嗎？」

 

正在吃咖哩飯的他抬頭回道：「看了啊，沒什麼特別的，我從以前就是個沒什麼想像力的小孩。那你寫了什麼啊？還記得嗎？」

 

「雖然不太記得，但八成也是沒什麼想像力的內容吧。」乾笑了幾聲，我也低頭吃著牛腩飯。

 

還是跟以前一樣，我倆什麼都聊，就是不提戀愛話題，所以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否未婚、是否單身。

 

如果狀況許可，我會把那封十年前的信交給他嗎？

 

因為，一直喜歡著啊。

　

█　█　█

 

吃飽飯後，我們並肩走到那個人煙稀少的舊天橋上，除了手上多了幾罐啤酒外，一切一如往昔。

 

聽邇浩說，這座天橋本來預定要拆掉，但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最後還是沒拆。

 

「還好沒有拆，」我十分慶幸，還暗自鬆了口氣，「如果拆了的話，那我可能就認不出這附近的景色了。」

 

邇浩趴在天橋欄上，幽幽地說：「你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比較，十五年前與現在。」

 

「畢竟－－真的很久沒回來了啊，看到景物都沒變，其實還蠻高興的……」

 

他轉身斜移在欄邊，瞇著眼道：「如果改變的話，你就不喜歡了吧？」

 

「也不是不喜歡，只是沒有懷念的感覺……咦？你抽菸啊？」

 

忽見對方拿出香菸點上，我著實地嚇了一跳。

 

「老師不能抽菸嗎？」

 

他惡作劇地朝我的臉噴煙，嗆得我連咳了好幾聲。

 

「不是不能抽，只是－－」

 

「又跟你的印象中不同了？」

 

這……的確，我印象中的他跟香菸完全不搭，也記得他說過討厭菸味之類的話。

 

「再拿以前跟現在比較的話，你這幾年會過得很辛苦喔。」

 

「什麼意思？」我不解。

 

「乍看之下什麼都沒有改變，但等你真正在這裡生活之後，就會知道改變的是什麼了……」

 

他最後的一句話被轟隆轟隆的火車聲蓋過，轉身走下天橋的背影讓我失去了追問的機會。

 

不過，他說的沒錯，不久之後，我看到了許多改變。

 

其中，最大的改變就是他。

 

█　█　█

 

一個月過後，我在新地點的工作逐漸步上軌道，也常跟邇浩相約吃飯，交情也重回高中時代般熱絡。

 

這天，我跟他約在一間日式料理店吃飯，我雖然已經盡可能地想克制自己不再拿回憶與現在比較，但莫可奈何的是，我能想得到的話題似乎只剩下這個。

 

「我最近才發現開在以前我家附近Ｓ超市關掉了，現在變成小鋼珠店。」

 

「噢，因為靠近市郊那邊開了間大型連鎖量販店，種類多又便宜，大家現在都去那邊買，有好幾間超市因為沒生意就收掉了。」

 

「那邊不是有點遠嗎？大家都開車去採購嗎？」

 

吃飽飯後，邇浩點了根菸，「嗯，經濟不景氣也改變生活方式，一次採買三、四個月份量的日用品很理所當然，以量制價嘛。」

 

我還是無法習慣他抽菸的樣子，每次看到還是皺起眉頭。

 

「最近學校怎樣？」

 

「老樣子啊，每天應付那些死高中生。下禮拜要期中考了，晚上隨便把考卷出一出好了。」

 

「隨便出……嗎？」

 

他抖了抖菸灰，「哎，只是期中考嘛，我每次都隨便翻課本或參考書出題，只改了數字跟人名。」

 

我以前認識的顏邇浩雖然會在模擬考前把日劇看完，但對各種大小考試，他態度都很認真。如果考試算是學生的『工作』的話，那他可以說是『非常敬業』。

 

所以，看到現在他的隨便態度，我難以置信。

 

不過，行行都有難唸的經，這可能是他對教師生活太過苦悶的反彈吧。

 

我私自幫他找了個理由，讓他仍保有我記憶中的模樣。

 

「哎，再叫瓶酒吧，只喝這些不夠啦。」

 

「喔，好。」

 

我才轉身叫了罐酒跟小菜，邇浩就把桌上的酒，包括我杯子裡的，全都給喝光了。

 

「我不知道你這麼會喝……」

 

因為工作需要，出社會後，我的酒量被磨練得不錯，但我不知道連學校教職員工的酒量也這麼好。

 

又一杯黃湯下肚，他喃喃地說：「如果不喝酒，人生還有什麼樂趣。」

 

「這是四、五十歲大叔的台詞吧。」我苦笑。

 

記得高中時，我們某天心血來潮，買了一、二罐啤酒偷嘗。那時我覺得味道還好，倒也不是特別難喝，但邇浩只喝了一口就放棄，回頭跑去買罐可樂猛灌，還直說：『這麼難喝的東西，怎麼可能酒精中毒。』

 

原來，人的味覺也不是完全不會改變的啊。

 

「對了，上次說的那封信，你這次有帶嗎？」

 

聽他『啊』了一聲，我就知道他又忘了。

 

「這次又忘了帶啊。」

 

在那之後，我跟邇浩之後見了好幾次面，但他每次都忘了帶那封信。告白信在對方手裡，這還真是個尷尬的情況啊……

 

「我已經把它從那堆信裡抽出來放在桌上了，但每天早上都急急忙忙出門上班，所以每次都忘了帶。」

 

「你早上都這麼晚出門啊？」

 

「我幾乎都睡到七點半。」

 

「這樣來得及上第一堂課嗎？」

 

他似乎不覺得遲到有什麼大不了，蠻不在乎地道：「總會有辦法的嘛。」

 

看來，那個總在早自習之前到校的好學生顏邇浩，已經不坐在原本的位置上了。

 

█　█　█

 

就像是嫌我發現的變化還不夠多似地，這個星期日到他家替顏老師上香時，種種不一樣的小地方更如雨後春筍般遍地冒了出來。

 

「咦？你收集的那一整排搖滾樂唱片呢？放到別的地方去了嗎？」

 

他跟我一樣喜歡搖滾樂，家裡也收集了不少唱片，可是那原本擺滿唱片ＣＤ的櫃子，如今空空盪盪只剩幾本書。

 

「喔，全都賣掉了啊。」他戲謔地笑道，「都幾歲的人了，怎麼可能還聽那種吵吵鬧鬧、敲打耳膜的東西。」

 

「呃……可是我現在還在聽。」

 

「那你也早點畢業吧，要喝茶還是白開水？」

 

高一高二時還一起瘋搖滾玩社團的回憶，就這樣隨風而逝了。

 

「我喝水就好，謝謝……」

 

坐在客廳等待時，我四處張望，雖然距離上次造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憑著當年的印象，我找到許多跟不一樣的地方。

 

這些不同點在在無聲地替我說明了這個家的改變。

 

我知道自己不該執著過去，事事都想比較。

 

可是，大概是因為一直喜歡著他，關於他的事情都記得很清楚，所以才會像『大家來找碴』一樣，處處找尋異同點。

 

在他家待到天黑後，邇浩提議再去吃那間日本料理店，說是因為酒很好喝。我沒別的異議，只提醒他明天還得上班上課，別喝太多。

 

剛踏出他家沒幾步，我才想起那件重要的事。

 

「啊、剛剛忘了拿那封信……」

 

「喔對，又忘了拿！可是我都鎖好門了……」邇浩拍拍我的肩笑道，「先去吃飯吧，下一次一定記得拿給你。」

 

若太過堅持要拿那封信可能會讓他起疑，還沒下定決心要讓他看那封信的我，只得很孬地說：「沒關係啦，下次再拿、下次再拿。」

 

 

█　█　█

 

明明才剛提醒他別喝那麼多，一個不注意，空酒瓶又擺滿了桌上。

 

邇浩飯沒吃幾口，就把酒當成水一樣灌，我見狀連忙結帳喊停，不讓他再繼續喝下去。

 

我扶著微醺他走出日本料理店，原本只是想走到大馬路叫計程車，卻不小心彎進燈紅酒綠的酒店旅館街，我這才曉得夜生活文化也入侵了這個純樸的城市。

 

「這條路……跟白天比也差太多了吧。」我喃喃地道。

 

「晚上這邊會變得很『熱鬧』喔。」邇浩似乎清醒了幾分，已經可以自己好好站著。

 

他莫名地走到旅館桃紅色招牌底下，背著光，用邀請似的眼神直望著我。

 

「你不可能沒有過經驗吧？」

 

他彎起嘴角筆直地走向我，鼻頭相觸的距離，一樣的台詞。

 

「要我教你嗎？」

 

我倒抽了口氣，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什麼。

 

「你不是一直喜歡著我嗎？」

 

「我……」

 

「我都可以喔，就像打手搶一樣做一次也無所謂。」

 

聽到這句話後，我確信，他真的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了，縱使再幫他找更多藉口，也無法把他拼補成原來的模樣。

 

我輕輕推開他，低聲說了。

 

「對不起。」

 

█　█　█

 

本能地走到那座天橋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麼。

 

明明是自己拒絕了對方……

 

我想起之前邇浩說過的話，『再拿以前跟現在比較的話，你這幾年會過得很辛苦喔。』

 

簡直就像是預言一樣，明明已經被提醒了，我還是筆直地往錯誤的方向走進。

 

這些年我時常想起高中時那一線之隔的吻。

 

雖然嘴裡說著『還是算了吧』，但他的表情卻很開心，也緊揪住我的心。

 

－－我很喜歡那時的他。

 

也不是沒想過再回來找他，但我總把緣分看得淡薄。

 

「就這樣吧。」、「有緣的話還是會再見面的。」、「強摘的果子不甜。」

 

如此蹉跎了十幾年，直到我看到調職書上的地點，抱著一絲絲希望回到這裡。

 

如同廣告場景地與他重迎，兩人的關係如順水推舟般順利，連告白信都已經寫好放在他家了，甚至對方還主動邀約……

 

但他已經不是我思思念念的那個人了。

 

我以為自己一直喜歡著他，其實只是喜歡那一瞬間的他嗎？

 

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說什麼一直喜歡著我，果然是騙人啊。」

 

天外飛來這句吐槽，我傻傻地看著他走近。

 

「阿堯，你非得要我自己唸出來嗎？」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從口袋裡拿出那封信，聽他大聲唸出……

 

「『其實，我一直喜歡著你。』 」

 

邇浩把信遞給我，十幾年前的字跡與情感，除了『幼稚』以外，我找不到第二個形容詞。

 

人不可能不改變，也不可能『一直喜歡著』……

 

「這真一句讓人生氣的告白台詞。」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吐得出這句。

 

「早在十幾年前就該聽到這句話了……直到現在才看到時，我非常生氣。雖然我也還喜歡你，但也不能就這樣兩情相悅！」

 

啊？我……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我只是想小小地惡作劇一下，卻被你認真地拒絕了。你真的看不出來那些改變都是我裝出來的嗎？」

 

「裝、裝出來的？那、所以……」

 

「我不抽菸、也不喜歡喝酒，教學認真，到這把年紀還是喜歡搖滾樂，平常個性認真，偶爾喜歡作弄你一下。少了這些，顏邇浩就不是顏邇浩了嗎？」

 

原來如此，我啞然失笑。

 

「笑？還笑咧，快被你氣死了。回來後就一直說『都跟以前一樣啊』、『跟以前一樣真好』之類的話，如果少了你記憶中的小吃店和天橋，這個城市就不是你曾待過的城市了嗎？」

 

「我、我只是覺得很懷念才……」

 

「我也只是想告訴你，這裡變了，我也變了，你也變了。你以前不吃生魚片、講話也沒這麼老成、還很討厭穿西裝。」

 

比起他說的那些改變，讓我更意外的是他也在細數我的變化。

 

「當然，情感也會變。不過，在見到面的那刻，就已經決定它是變好或變壞了，不是嗎？」

 

我被他一語驚醒，的確，重逢那刻湧出的情感，是最誠實的。

 

見我愣在原地，他緩步走近我，又是看不清對方表情的距離。

 

「別再拿現在跟過去比較了。」

 

「好……」

 

「要我教你嗎？」

 

「不。」

 

我再度拒絕，接著說。

 

「換我教你。」

 

火車又恰好在最佳的時間點駛過，雖然兩人都已年過三十了。

 

那個吻卻像高中生戀愛般青澀、清純。

 

 

█　█　█

 

 

「話說回來……你怎麼可以亂拆別人的信？身為老師還以身作賊。」

           

他白了我一眼，「如果，我寫的信放在你家，你不會想偷看嗎？」

 

「……會。」

 

 

 

 

 

 

 

 

 

 

 

 

 

 

－－
後記－


ＢＧＭ　ずっと好きだった



某資生堂廣告曲，明明主題是『同學會上的Ｃ子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啊～』


卻被我寫成後青春期大叔的故事


還偷偷塞了令人在意的刑警與禿頭總監＝Ｄ＝（你們兩個真的靠太近啦…）


然後『信件詭計』……我已經不想去數我用了幾次了ＴＤ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