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海風的甜度

「牡丹廳會場就在這邊，最多可以容納二十桌，你們預定是十六桌的話，我們會把走道排寬一點──」

來看場地的新人來回張望，時而竊竊私語，四周洋溢著討人厭的『你看我們好幸福啊』的粉紅色光芒。

但對我攻擊無效。

「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任何問題的話歡迎隨時打電話過來。關於你們選的那些日子，我還是要提醒一下，如果確定的話，請提早預定喔，畢竟這些好日子還蠻搶手的……」

講完推銷的術語後，我送新人到門口，最後制式地笑著說。

「恭喜兩位，那我就送你們到這邊。」

這句話也可翻譯成──恭喜個頭，閃屁啦。

身為同性戀卻從事婚宴企劃這個工作，還做了這麼多年，連我都不得佩服我自己。

身邊的朋友最近還老開玩笑地跟我說，『你搞不好可以撐到多元成家合法的那天。』

我惡狠狠罵道，『我要是真的做到那天，我就舔鮑魚給你看啦。』

我是認真的，若不是為了爭口飯吃，誰願意每天來這邊被閃被使喚被遷怒啊。

「舫恩，剛剛那組客人怎樣？」坐在服務台前的經理鄭媽朝我問道。

「沒怎樣啊，說要問長輩，大概等下會就走去旁邊的漾彩會館吧。」這附近婚宴會館林立，我們也早就摸透了消費者的心理模式。

「不過，他們那邊最少要開十八桌耶，最後大概還是會回我們這裡吧。」

「喔──那不錯啊，又有生意上門了。」

莫名其妙地對這行特別有天份也非我情我願啊，我自戀地扯了扯嘴角，正要走進門時，鄭媽又叫住我。

「喂喂，別急著進去啊，你的宋小姐來了。」

聽到『宋小姐』這三個字，我的臉就垮了下來，她是我這個月的夢魘。

新娘對婚宴各項細節斤斤計較、事必躬親，所以我也早就習慣安撫新娘的問題與焦慮。不過，這位宋小姐反反復復的態度與緊迫盯人，差點讓我這些年累積的修養毀於一旦。

她今天來訪不知道又想挑剔什麼了，菜色不對？氣氛不好？送菜服務生臉太臭？

看在業績獎金的份上，我撐起笑容轉頭，可是，看到的卻不是平常那位盛氣凌人的宋小姐。

「錢、錢先生……我……」

話還沒說完，她的眼淚就先掉了下來。

█　█　█　

「喝點水吧。」

把哭得亂七八糟的宋小姐帶進會談室後，她又大哭了十幾分鐘才停止，我藉故去倒水，讓耳朵清淨個幾分鐘，再走進去時，她總算回復了些理性。

宋小姐拿起水杯，卻沒有就口，突然轉向我。

「錢先生……你可以幫我嗎？」

宋小姐的眼神十分無助，基於服務業的道德良知……如果有的話，我溫柔地回應她。

「如果是我能幫得上忙的事──」

「你可以……當我的新郎嗎？」

「呃，可以請您說清楚一點嗎？」

宋小姐聞言，邊掉眼淚邊道，「我跟他吵架了……」

「關於結婚的大小事，新人意見不合是常有的事，只要──」

「他失蹤了，我聯絡不到他，整整一個禮拜！怎麼辦？這禮拜六就要結婚了，我不能取消、不能給別人看笑話、不行、不行！」

從她歇斯底里的話語中，我大概拼湊出發生了什麼事。

「宋小姐，你冷靜點，男人在婚禮前會恐慌、害怕、鬧失蹤這是常有的事。」

這是真的，做這行常看而女人一頭熱，男人站在一旁兩眼無神的情況，我每次看到這光景都會想，『這兩個人真的要結婚嗎？』

「可是他已經失蹤一個禮拜了！我該怎麼辦？！我不能讓婚禮延期啊！」

「親愛的，別擔心。」喔天啊，我進步了，我竟然連『親愛的』都說得出口。

宋小姐雙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我深吸口氣。

「婚禮延期並不是什麼壞事，而且，並不是隨便找個男人來頂替上場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妳要找到妳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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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找到妳真正的幸福──』天啊，我自己講一講都快吐了，這哪來的偶像劇台詞啊。」

下班後，我常到Gay bar裡跟朋友講些垃圾話，紓發服務業的悶氣。

「你講這句話的時候，那女的都要愛上你了吧，哈哈。」

「馬的，她還想拉我去當代打結婚咧。」我啜了口雞尾酒接著說，「這種事一年總要發生個幾次。」

「新郎逃跑的事？」

「是啊，那些男人都超不負責任，不想結婚就烙跑，把爛攤子留給我們收。不過，反倒是女人經過這一次後，就會變得很堅強。」

「這倒是，女人真的比較堅強，我跟我爸媽出櫃的時候，我爸都暈倒了，我媽還能冷靜地喝茶。」

「但我們還是喜歡這些爛男人啊。」

我搭著損友的肩，一同大笑。

酒過幾巡後，我環視店裡的男人歎道，「欸，最近都沒有什麼好貨。」

「有個新來的啊。」

「在哪？」

「那裡啊，你來之前他就一直坐在角落邊，頭低低的，八成是第一次來吧。真清純。」

損友用眼神示意，我順著方向看，的確有個傢伙垂頭窩在角落。

大概是今天酒喝多了，我也不知哪來的衝動，站起身來。

「我去！」

我走到角落的桌子，沒多問就直接坐在他面前。

「嗨，第一次來嗎？」

他緩緩抬起頭，看到他的臉時，我驚訝不已。

──這小子正是宋小姐失蹤的未婚夫，岳先生。

「舫恩，你怎麼了？快放開他啊！」

直到聽見損友的聲音，我才發現自己抓著他的衣領不放。

█　█　█　

「你懷疑自己是Gay，所以沒辦法下定決心跟她結婚所以就搞失蹤？」

聽完岳先生無聊至極的故事後，我又大動肝火，要是損友沒抓住的話，我早就抓著這傢伙去掄牆了。

「錢、錢先生……？！」

「你嚇到了吧？錢舫恩這傢伙下班後就不是平常的錢舫恩了，脾氣火爆得很，大概是平常上班鞠躬哈腰過了頭──」

「你在跟他解釋什麼啊！這種人不揍他幾拳他是不會清醒的啦！都幾歲的人了，遇到事情就躲起來，我最看不爽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了。」

他畏畏縮縮地回嘴，「可是我對她沒有什麼性衝動，我還懷疑自己是同性戀……」

「這根本是兩回事啊！不要把你的懦弱跟不負責任歸咎在Gay身上好不好！」我拍桌大叫道，「AIDS、低出生率、雜交派對有的沒的，我們要背的罪過還不夠多嗎？要是哪天台灣黑熊跟石虎絕種了，是不是也要說『都是牠們搞GAY』的錯？！」

「呃、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然你是哪個意思？！」

我逼近他的臉，他雙手高舉，嚇得像隻誤闖Gay bar的異性戀小白兔。

哼，最好這傢伙是Gay啦。

「對、對不起，我會出面負責的……」

岳先生吞吞吐吐地做出承諾，但我才不相信，這種人一定回到家又會躲起來避不見面。

「喂，你開車來嗎？有喝酒嗎？」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很好。

我拉著他的手站起，「那走吧！」

「去、去哪？」

「去找你未婚妻說清楚啊。」

█　█　█　

「哇喔，宋小姐住這麼高級的地方啊。」

岳先生開車一路駛到市中心的某幢豪宅公寓前，還直接開進地下停車場裡，這裡停滿各式外國高級名車。

「不，這是我家……我們三個月前開始同居。」他鎖好車子低聲回話，表情痛苦，彷彿那正是惡夢的開始。

回想宋小姐的個性與態度，我稍稍同情了他幾秒。

等電梯時，岳先生再度開口，「你說的對，問題不在於我是不是Gay，而是跟她結婚的事我仍有所猶豫，這一個禮拜我也想了很多，我等下會跟她好好講的……」

這男人也真奇怪，一回到家就變乖了。

「喔，那你們好好談，看是要取消婚宴或是延期再打電話給我，我就先走了，樓梯在那邊吧──唔？」

才跨出去一步，這次換我被他抓住手。

「可以請你……陪我上去嗎？」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　█　█　

嘴巴狠毒，卻意外地心腸超軟，是朋友最常用來形容我的話。

我也不想這樣啊，就是因為這劣根性，讓我每次要提辭職時，就先被小老闆那懇求眼神收買。

下巴微揚，濕潤的嘴唇半開，眼眶裡還含著淚，實在太犯規了。

雖然不太可能做到多元成家合法那天，但我八成會撐到小老闆跟交往多年的女友結婚的那天吧。

電梯門在二十三樓打開，岳先生頓了一下才走出門。

一切像是慢動作。

他緩慢地從口袋拿出鑰匙，插裡門裡轉開，拉開門扉的同時，房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個男人圍著浴巾走出，他的表情寫著『我是小王』。

圍著浴袍宋小姐跟在他後面，嘴巴一開一闔，還沒聽清楚她說什麼，岳先生轉身就走了。

毫不留戀。

█　█　█　

「可樂還是雪碧？」

我從便利商店走出，把兩罐飲料放在他面前。

「我以為你會買酒。」

「我以為你不喜歡喝酒，剛剛你在酒吧裡只點氣泡飲料。」

他雙眼微睜，「你有注意到？」

「身為一個Gay呢，是無時無刻都在狩獵的，」我逕自選了雪碧，打開喝一大口，「剛剛便利商店裡的大夜班工讀生還蠻可愛的喔。」

「那我應該不是Gay吧。」他澀笑，「而且，我喜歡的那男人也不喜歡我。」

「為什麼你知道他不喜歡你？你告白了。」

「剛剛那個男的就是他。」

喔、喔、喔……這還真是錯綜複雜。

「他介紹小蕙給我，說是他的大學同學，人漂亮聰明又溫柔，後來我們就交往了，但一直到快結婚時，我才發現，我有興趣的不是小蕙，而是想透過小蕙認識大學時候的他。」

嗯，老梗，常有的事。

「所以你剛剛是想對宋小姐坦白這件事嗎？」

「我……我也忘了我剛剛要說什麼。」他頹喪著肩。

「也是，畢竟剛剛的衝擊太大了……我，呃，不好意思，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我抓了抓頭，「總覺得……我好像把事情變複雜了。」

他苦笑道，「是啊，不過，謝謝你。」

「別謝我，至少讓我表達一下歉意吧。」

「唔？」

「你累了嗎？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Gay嗎？」

他搖搖頭，看著我，又點點頭。

█　█　█　

後來，宋小姐沒有取消婚宴，延後了兩個月舉行，新郎也換了人。

我跟他洽談婚宴細節時，他還顯得有點尷尬，倒是宋小姐又恢復往日的氣焰，女人這點果然比較堅強。

「入場的時候音控會播放卡農，三十秒後，我們會幫把休息室的門打開，也會有人引領新娘走到定位……」

總算敲定三天後婚宴的大小事宜後，我送宋小姐與她的『新』未婚夫出門，未婚夫去開車時，她忽然向我坦白一切。

說那天回家後，她覺得悶悶不樂，便找大學同學，同時也是他們的介紹人來吐怨氣。說到後來，對方突然跟她告白，兩人就這樣搞在一起，順便發現真命天子其實是他。

無聊，老套的劇情一再地在這個婚宴會館上演。

「妳要坦白的對象不是我吧？」

「小岳早就知道了，他本來說會來參加婚禮，但現在人在國外忙……」

「妳相信這理由？」

「不相信，」宋小姐的紅唇揚起弧線，「但至少他紅包包了很大一包。」

「妳還真敢收啊……」

「為何不敢？他欠我的啊。」

我這輩子無法跟女人交往的原因大概就是這個。

█　█　█　

在我離職前一個禮拜，岳先生來找我。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就沒再見過他，我想他八成有搞失蹤的癖好吧。

「好久不見啊。」我態度輕鬆地向他打招呼。

「啊，好久不見……」

「聽宋小姐說你出國了，工作嗎？」

「是去旅行……」

嗯哼，自我追尋之旅嗎？

「今天來找我什麼事啊？該不會是要結婚了吧？」

「不、不是，是小蕙說她在這裡有寄桌，說那桌要轉給我，讓我吃個夠……」

「噢對，宋小姐的確有多一桌。那你什麼時候要用？我請人安排一下。」

「錢先生，你、你什麼時候有空？」

他忽地抓住我的手，手心依舊濕嗒嗒。

我頓了一下，抽開手，「沒空，我下禮拜就要離職了。」

「咦？」

「這裡的菜我早就吃膩啦，而且，誰要跟把我丟在Motel裡的男人吃飯啊。」

「對不起……我很後悔。」

「喔？還知道後悔啊。」

「我每天都在後悔，後悔沒跟你上床。」

──這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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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老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