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簡箴彥還很小的時候,他就明白『死亡』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他知道爸爸媽媽都已經去世,而且,再也無法回到他身邊了。

 

他也知道收養他的『小虎叔叔』,其實是媽媽的弟弟,也就是他的舅舅,除此之外,他再也沒看過其它親戚。

 

他很早就學會該怎麼解釋自己與其它同學不同的家庭狀況,他也早熟地察覺到,搬來跟他們一起住的DJ Denny叔叔,他跟舅舅的關係可能不只有『普通朋友』這麼簡單。

 

然而,大人們都喜歡擔心東擔心西,該放手讓孩子自己走路時,卻又抓得又牢又緊。他們深怕這對他的成長過程會造成什麼不可抹滅的影響,在他面前總是小心翼翼,不敢妄為。

 

連不小心觸及此議題或電視節目播放相關話題時,兩人都很有默契打哈哈帶過,讓簡箴彥想問個清楚明白也找不到時機。

 

但是,簡箴彥知道那個人不一樣。

 

不管問他什麼問題,他都會認真地回答。

 

這天,徐詣航臨時有事得出門,但箴彥來家裡玩又不能只留他一個人在家,所以首席幕僚理所當然地得在家帶小孩。

 

每次都是這樣,久而久之,他竟也習慣了。

 

但他知道,習慣是可怕的毒癮,得趕快戒掉,以免日後出現戒斷症狀。

 

抬頭看向乖乖地坐在沙發上看書的簡箴彥,他心想,其實他還算乖巧好打發,只要給他幾本書,偶爾回答幾個問題,他就能安靜好一陣子。

 

徐詣航離開後,似乎也帶走了聲音,家中沉默了一個小時。

 

男孩尚未變聲的聲音,在一小時後,如定時鬧鈴般響起。

 

「段叔叔。」

 

聲音很近,他抬眼發現對方已走到書桌前。

 

簡箴彥莫名其妙地開口聲明,「我已經五年級了。」

 

「我知道。」

 

徐詣航不時都會向他報告簡箴彥的近況,所以他連箴彥這次考試考幾名都知道。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一個五秒鐘解決問題可以再換一小時寧靜,他覺得很划算。

 

「我舅舅跟Denny叔叔……是不是同性戀?」

 

「……」他錯了,這個問題五秒鐘解決不了。

 

「噢,還有徐叔叔跟段叔叔你……是不是也是同性戀?」

 

「……」可能五分鐘也解決不了……

 

「他們好像都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我只好來問你……段叔叔,你可以回答我這個問題嗎?」

 

老實說,他大可以用一個字打發這個問題,繼續做自己的工作,但他當下卻沒有這麼做,為了什麼,他也不知道。

 

正躊躇著該怎麼回答他這個問題時,簡箴彥卻像告解似地,一股腦兒把內心的疑慮困窘全盤托出。

 

他面無表情地扮演聆聽者,稱職地不發一語,全部聽完。

 

「三年級的時候,我跟同學在家巷口玩,玩到一半,旁邊房子走出一個人,跟Denny叔叔一樣,留著長頭髮,皮膚比他還要白。我同學偷偷跟我說,『我媽媽說那個人是同性戀,很可怕會傳染喔,不可以隨便靠近他喔,會被抓走。』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同性戀是什麼東西,只覺得好像真得很可怕,不過我們還是繼續玩。可是後來,那個人突然走向我們,我同學嚇得跑走了,我也很害怕,可是我跑不動,站在原地,他越來越靠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抱著頭閉上眼睛蹲在地上。結果,我聽到他說,『小朋友,你的小錢包掉在旁邊喔。』我睜開眼睛,看到他笑著把小錢包拿給我……結果我拿了錢包就跑得遠遠的,連謝謝也沒有說……」

 

簡箴彥呼了一口氣,一雙碧綠色的眼睛骨碌碌地打轉。

 

「同性戀不好,大家都討厭同性戀,對不對?」

 

不用說是安撫小孩,他從來就不會安慰別人,也曾嘗試過幾次,但總達不到目的,還讓對方更不開心。

 

故他決定以自己的方式回答,即使對方只有國小五年級。

 

「人只會否定自己想否定的東西。所以,不是因為同性戀不好,所以大家討厭他們,而是不管做什麼事、成為怎樣的人,都會有人提出異論。」

 

簡箴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你會討厭你的舅舅嗎?」

 

他急忙搖頭,「當然不會啊。」

 

「那就對了。」他露出一絲欣慰的表情,「不要因為別人的話影響你對別人的觀感,還有你自己的想法。」

 

露出微笑的簡箴彥再次用力的點頭,但好奇寶寶隨即又發問了。

 

「所以,段叔叔跟徐叔叔也是嗎?」

 

他並未正面回答問題,看著書桌前的相框,深情地道。

 

「我深愛著他。」

 

他大概沒有想過,這句未經思考,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吐出的話語。

 

在當時所帶給簡箴彥的衝擊,是多麼巨大……

 

■■■

 

截至目前為止,他的幾十年的人生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都默默地暗戀著那個人,另三分之一的時間則與他相戀,當然,以後這段時間或許會變成二分之一、三分之二、五分之四……

 

簡而言之,他未曾有過被暗戀,或被誰喜歡但無法回應對方的經驗。

 

所以,一直到簡箴彥上高中時,他才知道這種微妙的相處感覺到底是什麼。

 

被一對同性伴侶扶養長大的簡箴彥,像是刻意對這個不歡迎同性戀的社會作出反叛似地,他幾乎成為一個別人父母眼中完美的小孩。

 

『你又把衣服弄髒了,你要學學人家箴彥啊,衣服都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你要向箴彥看齊啊,他每次都保持在前三名內呢。』

 

『為什麼箴彥做得到你做不到呢?』

 

面對大家的稱讚,簡箴彥很懂得成人世界的客套與假意的謙虛。

 

『郭媽媽,其實是因為我們家都是我在洗衣服,所以弄髒的話還是要自己洗,多划不來呀。』

 

『張媽媽,因為我舅舅每天都到九點才回家,我在家無聊,也只能邊看書邊等他,每天複習的話,考試前就不用抱佛腳啦。』

 

『蕭媽媽,我都做得到了,小任怎麼可能做不到呢?』

 

其實,簡箴彥的舅舅並不要求他的成績,他覺得小孩子只要有禮貌、有家教,快快樂樂的就很好了,再加上他的身世如此,不自覺地會特別寵愛他。

 

比較要求學業的,反倒是徐詣樵,他希望箴彥不能太懶散、要養成好習慣、培養一些興趣,偶爾也要幫忙做家事,當箴彥做錯事時,他也常扮演黑臉,給予懲戒。

 

爸爸媽媽的角色都有人扮演了,徐詣航理所當然地只能當好好叔叔,他大概是這四個男人中最寵溺簡箴彥的人,只要是箴彥提出的要求,他都不會拒絕。

 

不管他長到幾歲,在徐詣航眼中,他永遠是當年那個可愛的小男孩。

 

最後,他分配到的,是一個奇怪的角色。

 

總是簡箴彥主動來找他說話,與他親近,而他總以一副局外人的角度,給他中肯的建議。

 

看似完美的簡箴彥,卻老是在他面前犯錯或出糗。

 

幼稚園時不小心把徐詣航的酒杯打破了,他是第一發現者;國小被變態跟蹤時,在舅舅面前冷靜的不像個小孩,在他面前卻哭慘了一張小臉,國中時跟人打架後,也是他出面處理善後……

 

高中時,簡箴彥無時無刻都想接近他,吸引他的注意。

 

結果,卻還是枕邊人神來一筆點醒了他。

 

「以前大學上社團課時,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某個女生明明就會跳那個舞步,為什麼在我面前卻老是踏錯步,我自責地以為是自己教得不夠好,還私下再練習了好幾次,後來跟芳儂提起此事時,她無奈地說,『學長你果然很遲鈍,人都會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做不一樣的事來吸引他的注意啊。』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只有跟我講話時,芳儂才會特別多話,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我們後來就開始交往。」

 

「……」

 

徐詣航趴在他胸上,頑皮地用手指在他臉上滑來滑去,「講這些陳年往事讓你不高興了嗎?」

 

「不……我只是……」想到另一件事……簡箴彥。

 

「嗯?」

 

「沒事……」

 

徐詣航不疑有他,續道,「……所以啊,我後來在想,我在你面前,或你在我面前,都做了什麼不一樣的事來吸引對方注意呢……」

 

他翻過身把男人摟在懷裡,深沉嘶啞地說,「我跟你,還需要用這種小把戲嗎?」

 

徐詣航樂不可支地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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