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生活很簡單,除了吃飯睡覺外,就是運動聊天,還有穿插在其中的各種療程。
聽說段先生以前的生活也很簡單,不是上班,就是在家,沒有喜歡的運動,也沒有嗜好興趣。一生中只去過一次動物園、兩次遊樂園、三次電影院,其中兩次是陪小朋友看卡通電影。
不過,最近段先生多了一項興趣──拼圖。
最初的那幅都市夜景拼圖,是簡先生送他的。
簡先生是一名律師,與這家的關係有點複雜,他是徐先生的弟弟的同居人的外甥。更簡單地說,他跟段先生在血緣或法律上都沒有關係。
但就我這個外人看來,他們就像一對父子。
『每天都關在這小房間裡,一定很無聊吧?而且連你『最喜歡』的新聞跟政論節目都不能看,沒病的人都會被悶出病來的。』簡先生在房裡繞來繞去,邊走邊道。
『前提是,我有病。』段先生淡淡地回道。
簡先生背對著他,盯著地板,緊咬著下唇,像座雕像般一動地不動。段先生見狀,右手微微抽動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過了半晌,簡先生忽然轉過頭,『對了,我帶了個東西給你,無聊的時候可以殺時間。』
那天之後,段先生看書看膩了就會開始拼拼圖。
他完全不像是個拼圖初學者,拼得非常快,三個小時內就可以把五百片的拼圖拼完。
「段先生好厲害喔,要是我的話拼三個月也拼不完吧。」
「就只是把圖放在正確的位置上,我覺得沒有很難。」
「光找出哪片在哪裡,我就要找老半天了。」
「把東西放在正確的位置上大概是我的長處吧。小時候光看到書號不對,就會把它們排好,我曾經在圖書館裡花了一個下午排書,卻一本書也沒看。」
「這、已經是強迫症等級了……」我小聲地道。
「我自己也這麼覺得。」他淡淡地道。
後來,徐先生見他拼出興趣來,買了許多拼圖讓他拼。最近他還送給段先生一幅很『特別』的拼圖。
那是一幅一千五百片的拼圖,圖樣是去年段先生生日時,大家一起在院子裡拍的大合照。
不過這次,段先生拼得很慢。每當他拼好一個人物後,就會端詳許久,遲遲未再拿起一片。
而且,我注意到,部分的拼圖明明都已收集起來了,只差放上去而已。段先生卻仍它們放著,繼續在大海裡撈針。
被暫擱著的,正是他與徐先生的部分。
「為什麼人與人會相遇?」
正在拼拼圖的段先生忽然冒出這句,他應該也不是想向誰尋求答案,只是有感而發。
我沒回話,靜靜地等他自問自答。
把倪先生臉上最後一塊拼圖拼好後,他喃喃地道:「以前我以為那是隨機亂數的偶然,現在我覺得這是注定的必然。」
「所以書裡面都寫『命中注定的相遇』、『命運般的相會』啊。」我輕笑道。
「『命運』這個字,像是所有事都已經排定好了,努力也是徒勞。」
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講錯話了,尷尬地補充道:「不過,『命運』這個詞,用在來形容情侶之間相會比較適合。」
段先生微揚起嘴角,再把下一片拼圖放在正確的位置上。
「還想再與更多人相遇,還想再與他一起體會人生。不過,我的拼圖就只有這麼大,多的拼圖是放不進框架裡的,不能再貪心了……」
我那時才明白,段先生是以怎樣的心情拼這幅拼圖。
■ ■ ■
入冬之後,段先生的病況惡化,已經一個禮拜沒下床了。
縱使痛得難以活動,他還是會把每一餐吃完、會自己翻身活動、會在早上撐起身體,讓徐先生看到他沒事的樣子。
他曾用一種不驕傲但又自誇的語氣說:「我最大的優點是『忍耐』。」
疾病的苦痛不是常人熬得過去的,故這世上才發明了麻醉劑、嗎啡等減輕苦痛的藥物。
上個月,主治醫生在病床旁裝設了靜脈自控式止痛裝置,只要段先生覺得過度疼痛,便可以按鈕注入嗎啡。
雖然段先生一句話也沒說,但他似乎打定絕不用這個機器,把線纏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旁邊。
這天,簡先生偕同他的另一半雷先生來探望他,三人聊得正開心時,我發現段先生的表情不太對勁。
「段先生,是不是又開始痛了?」
「不,我、我沒事。」
他的眉頭糾得死緊,右手把床單扯了又扯。若這樣還看不出『有事』的話,我這看護就白當了。
當我忙著幫段先生減輕痛苦時,簡先生跟雷先生既緊張又手忙腳亂。
「段律師沒事吧?要叫醫生過來嗎?」雷先生著急地問道。
「還不用,啊,麻煩你幫我弄溼毛巾過來好嗎?他流了不少汗。」
雷先生匆匆忙跑到浴室弄毛巾時,簡先生看到止痛裝置,再看向段先生,於心不忍地想幫他按下時,卻被段先生阻止了。
「別……別按。」
「可是……」
「這點痛……我還可以忍。」
「……」
簡先生就這樣,怔怔地站在一旁,看著段先生度過這段苦痛。
看著他受苦,自己卻什麼也不能做的無力感,是最難熬的。
身為看護的我早已習慣,可以冷靜地做該做的事,但簡先生跟我不一樣,他是第一次,而且他跟段先生的關係匪淺。
當段先生熬過這次痛楚,蜷著身子慢慢入睡後,簡先生即轉身走出房門,雷先生向我點了點頭,也趕緊追上。
過沒幾分鐘,我也走出房門,正想下樓拿東西時,看見他們兩人站在樓梯口。簡先生抱著雷先生,不斷抽泣。雷先生撫著他的背,直說段先生一定會好起來,要他別擔心、別傷心之類的話。
但簡先生仍淚流不止,彷彿早已預見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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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寫著寫著,我也痛了起來O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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