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午後常下這種雨,像是突然被澆了一盆水似的突然。
原本在街上找打工的我,不得不跑到騎樓下避雨,但沒有預警的大雨還是讓我的上衣都可以擰出一桶水來。
當我在擰水的時候,身旁不知何時冒出一個人,好心的遞上毛巾。
「請用吧,突然下這種雨真的讓人很困擾呢。」
他是一個看起來很清爽的男子,笑著說話的時候讓我想到雨後的彩虹。
「啊……謝謝。」我接過好心人的毛巾,在這個城市還有這麼好心的人真的不多了。
「不嫌棄的話可以進來坐一下等雨停喔,我是這家店的老闆。」清爽男子指著我身後的店說道。
「不用了不用了,謝謝,讓我站在門口等雨停就可以了。」都已經借用人家的毛巾怎麼還好意思進去坐,道謝回絕的同時,我眼角的餘光瞥見店門口貼著的那張紅紙。
「這家店有在徵人嗎?」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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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店的格局有點詭異,店面座落在二條路交會處的三角窗,在兩邊路口都有入□,而且也都各有招牌,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裡,招牌上面的字是不一樣的。
一個是『IRIS Café』,一個是『IRIS Bookstore』,進到店裡後才知道裡面也的確是分成兩邊,我是從『IRIS Bookstore』這個招牌下的入口進去的,裡面是個坪數不大的小書店,現在四處堆滿著書,應該還沒正式營業的樣子,這大概就是所謂複合式的店吧?結合咖啡店跟書店。
小書店的左右後方則是通往咖啡店,咖啡店的坪數也很小,只放了六張四人桌還有吧台,雖然店不大,不過卻整理得還蠻有特色的,跟剛剛小書店的黃色調不同,這邊都是用藍紫色調,四處還擺放著很有異國風情的擺飾物,椅子是舒適的沙發椅,店內雖然光線不亮,但每個桌上都有檯燈,隨時可以打開閱讀書報,再加上淡淡的咖啡香味,就足以讓人逗留一下午。
店長依舊帶著清爽的微笑看著我那張溼到快爛掉的簡歷。
「你今天就可以上班嗎?」
「可、可以啊……」我錄取了嗎?
「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呢!」店長笑道。
店長接著跟我說明工作內容,基本上我是咖啡店這邊的服務生,不過店長說人手調不過來的時候可能也會請我去顧一下書店,時薪一般,但可以喝免費的咖啡還有吃下午茶點心,所以我就欣然接下了這份工作。
今天的工作內容是幫忙店長把書籍上架,邊放書的同時我發現店長真的很弱不禁風,我一次可以拿個十幾本書,他卻拿個五六本就快倒掉似的。
「店長你還好吧?」我看著放沒幾本書就累了的店長問道。
「還、還好,只是因為最近比較累……」店長講話真的越來越虛了。
「這邊我來弄就可以了,我看你還是先去休息一下吧!」再不休息待會真的倒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耶。
「嗯……那就麻煩你了,我的住家就在上面,有事的話就到樓上叫我……」
「OK!」原來店面上面就是住家啊,那還真不錯。
待不知道幾天沒睡覺的店長上樓後,我繼續在下面整理書本。
起先我並沒有注意到這些書的種類,但越整理越覺得不對……怎麼這箱又是同性戀相關的書籍啊?
不死心的我繼續拆開下一箱,翻了幾本書,也全都是,之後連拆了四、五箱都沒有例外,我連忙跑出去店門口一看。
才發現我漏看了招牌下面那行——『同志文學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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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明天還是去跟店長辭職好了……』躺在宿舍的床上我心想著那間店的事。
本來今天下午下班時就要說了,可是看到店長就說不出話來,更何況他還泡了杯咖啡並做了三明治給我吃……
我不是討厭同性戀……但我不是……而且我……去當店員好像不太恰當……
雖然是當另一邊咖啡店的服務生,可是……這邊的客人應該也都是那種吧?
在床上翻來覆去亂想的我,那個晚上睡得不怎麼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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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午上完課,我便前往IRIS想跟店長把事情說明白,延著那條路走,大老遠就看到有人蹲在門口洗洗刷刷,走近才知道是有人在小書店門口亂寫字,上面寫著『同性戀滾蛋』、『噁心』之類的字眼,我看了也覺得很不舒服。
「店長?怎麼回事?」
蹲在地上的店長抬起頭來看我,「你來了啊。」
「是誰這麼過份?店長你有報警嗎?」
店長沒有講話,只是繼續洗洗刷刷。
「我去!我哥是警察,不會不理我的。」我語畢轉身就要去老哥所在的派出所,但手卻被店長抓住。
「沒關係的,只要洗掉就好了……」店長緊鎖著眉對我說。
我放下背包,拿起水桶跟刷子,也跟他一起洗刷著牆。
不了解對方就用惡意去對待他人我覺得這是很過份的事,對於這間店或是店長,我想我也許可以花一點時間來了解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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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邊工作也過了三個禮拜,書店那邊也請到了新的工讀生,咖啡店這邊則是我跟另一個男生在輪值著,開幕到現在生意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店裡的客人大概因為是店的風格的緣故,大都是男性比較多……
比較值得一提的是那個老是坐在靠窗位子的客人,他從開幕那天就每天來報到,從下午一直坐到晚上打烊,帶著筆記型電腦在座位上敲敲打打。
這天,我端著他點的拿鐵到他的桌前。
「先生,您的拿鐵。」服務業嘛……語氣當然要裝一下。
「喂,小鬼頭,過來一下。」他摘下粗框眼鏡,很沒禮貌地叫我過去。
我挑了一下眉,還是以服務業的最高信條——『客人至上』為準則走到他面前。
「打我一拳。」
「啊?」這種要求我從來沒見過。
「叫你打我一拳啊,快啊。」他不耐地催促著。
「喔,打哪?」我把托盤放下,準備出拳。
他想了一下後說,「打肚子好了。」
難得有人提出這種要求,我當然狠狠地往他肚子上打了一拳,他整個人往後貼在沙發椅上,過了幾秒才回過神來。
「看、看你這麼小隻,拳還蠻有力的嘛。」
哼哼,不要小看我,誰叫你剛剛叫我小鬼頭……
「這感覺……我得趕快寫下來!」他說完馬上又回過身對著筆電敲敲打打。
難不成他是武俠小說作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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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他叫你打他喔?」
交班時,我與另一個服務生閒聊到那位作家。
「對啊,所以我給他重重一拳。」我得意地道。
「他上次叫我抱他一下呢!好害羞喔,被我男朋友看到就不好了。」
這個服務生雖然頗為健壯,卻是同志中比較偏女性化的那種,我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跟他講話時的反差,目前有個交往二年多的男友。
「啊?他到底在寫什麼東西啊……」
「你不知道嗎?他很有名耶,什麼都寫!武俠、愛情、科幻、推理、評論都可以看到他的作品喔,對了,最近你不覺得店外被亂畫的次數變少了嗎?」
「這麼說……好像這個月還沒有……」
「那也是他的功勞喔,他在某個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叫『虹彩在街角』,就是在說我們店裡的事喔!」
「咦?那他也是……」
「唔……好像沒公開講過,不過大家都在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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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個作家……店長似乎認識他,我曾看過他們說過幾句話。
我有次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店長的男朋友,店長也只是笑著回我說,『他只是我認識的人。』
一直到這天我才知道他們真正是什麼關係。
星期五我是打烊班,店內只剩我、作家還有店長,店長問我走之前要不要喝熱可可,我高興地說好。
拿著抹布收拾桌面的時候,櫃台那邊突然發出巨響,我起身一看沒看到店長人影,跑過去的時候發現他倒在地板上。
「店長、店長?」我搖著他弱不禁風的身體,他沒有任何回應,但應該還有呼吸。
我想抬起他身體的時候,一隻手把我拉離店長身邊。
「走開!」是那個作家。
他的臉色鐵青得跟什麼似的,一把就將店長抱起,往店門口走去。
「喂,你要帶他去哪啊?」我著急地跟在後面。
「去醫院啊!」
因為擔心,所以我也跟著上作家的車到醫院,掛了急診後讓醫生診斷完,醫生對我們說。
「太過疲勞、又有貧血的症狀,多休息就沒事了。」
聽完我們兩個才鬆了一口氣。
「請問哪位是病患的家屬?麻煩到那邊補填一下資料喔。」護士小姐拉開簾子道。
我正想回說這邊沒有家屬的時候,作家站起身來。
「我,我是他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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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宿舍有門禁的關係,我沒辦法留下來照顧店長,不過有『表弟』在應該就沒事,但隔天我還是翹了早上的課去醫院。
「唷,你來啦,小鬼頭。」作家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伸縮的便床沒有拉出來,他該不會徹夜未眠吧?
「不要叫我小鬼頭!」我氣呼呼地說。
「不然要叫什麼?小鬼?小頭?哈哈,好,就叫你小頭!」
小頭更難聽!!我不想繼續跟他幼稚下去。
「店長沒事吧?」我走近看著店長那稍稍恢復點生氣的臉,非常香甜地沈睡著。
「醫生說等他醒了就可以回家了……」作家粗框眼鏡背後的眼神流露出關愛又夾雜著擔心。
我相信他對他表哥的情感,應該不只有表兄弟之情這麼單純……
「店長的手好白又好細喔,我記得昨天護士要打點滴的時候一直找不到血管……咦?店長是斷掌啊耶?」店長攤在病床上的手掌,感情線跟智慧線連成一條直線,像是手掌的中心線把手分成兩半。
「我也是喔,可是我只有左手。」作家伸出左手,也跟店長一樣。
「咦?莫非是遺傳嗎?」
「有可能,我們家族裡包含我跟他,有三個男生是斷掌。」作家苦笑,「斷掌在我們家是如同被詛咒的記號。」
「為什麼?不是女生斷掌才不好嗎?男生應該沒有啊……」
「在我們家族裡,斷掌的都是同性戀。」
作家接著說,「我們家族裡很排斥這個的,偏偏他又早早出櫃,別看他弱不禁風似的,內心可是強韌得很,說走就走,一句話也不留,聽說他後來在幫人翻譯外文書,現在應該也還在翻譯,開咖啡店跟書店一直是他的夢想……哎,我幹嘛跟小頭你講這麼多……」
作家突然揮揮手站起身,「我有事要先回去了,店裡我有請工讀生貼上今日公休,他醒了的話叫他別回去,多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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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一個作家最快的方法就是去讀他的書,我不自覺的走到連鎖書店拿起他的書翻閱。
他寫的武俠小說真的很好看,劇情不老套又特別,讓人想一看再看,難怪會變成暢銷作家,還有一本雜文似的童年趣事集,很有趣也很可愛,只是出現『表哥』兩個字的時候我會想到店長,裡面的『表哥』是個文靜的孩子,體力比較差,每次都是跑最後的,可是脾氣卻意外的倔強,大家被鄰家大伯誣陷說偷摘水果時,只有他堅持他沒有偷,沒有做的事怎麼打他他都不認帳,身為主角的『我』看到『表哥』身上的傷一直哇哇大哭。
當我要拿起他寫的愛情小說時,旁邊的女生輕聲對我說,「他寫的愛情小說不好看啦,只有悲情,沒有愛情。」
我翻了幾頁,真的看不下去,不是她不愛他,就是他不愛她,再不然就是相愛的兩人死別。
我想,他應該沒有談過真正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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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裡連休了兩天,重新開始營業的時候,一些老客顧應該是聽說店長病倒了,紛紛送補品過來,其實我們店長的人氣是很高的,從開業以來追求者不斷,我也覺得身為男人的他好像真的有種想讓人照顧他的奇異魔力,但偏偏他又不喜歡讓人照顧,一一謝絕追求者。
不知道,他有沒有謝絕過他的表弟?
店長雖然討厭讓人照顧,但上次在醫院時,店長醒來後,我跟他說是作家送他過來的,他卻著急地想見他似的問他在哪。
「店長,你跟你表弟感情很好嘛?不然他怎麼每天都來。」趁店裡沒什麼人,我用坐在老位子的作家聽不到的音量問在櫃台擦杯子的店長。
「小時候比較要好,每天來大概是因為他習慣在咖啡廳寫作吧。」店長淡淡地道。
「喔!」我歪著頭續道,「那店長你有看過他寫的書嗎?」
「看過啊,連我這個不常看武俠小說的人都覺得很有趣。」
「那他寫的愛情小說呢。」
店長的動作停頓一下,「沒有……」
「他寫的愛情小說一點也不好看,都是悲劇。」
「這樣啊……」
「可是有一篇,關於暗戀的心情我覺得寫得很好,店長你有空的話可以去翻翻喔。」
我真的沒有在幫他們,真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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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家,下禮拜就是店長生日了喔,你沒有什麼計畫嗎?」我送上拿鐵的時候順口問道。
「小鬼頭,你在想什麼啊!」作家不悅地道。
「提醒單戀的某人這是個好時機。」
我的這句話惹惱了作家,他大聲地叫道,「你又懂什麼了?」
店裡的人全部都往這邊看,幸好這時候店長在樓上,應該沒聽到。
「到外面說吧!」我對作家道。
走到店外,作家的臉還是很臭地瞪著我。
「我是不懂什麼啦,只是覺得你比那些隨意搭訕的人更有機會罷了。」
「你以為我沒有告白過嗎?我有,而且被拒絕了。」
「有理由嗎?」
「他說他不能讓我愛他。」
這什麼理由啊?就因為這個爛理由你就放棄了?
「真不像男人……」我低聲道。
「你說什麼?」
「我說你真不像男人啦,要是我的話,早就衝過去來個熱吻,吻得他說不出理由!」
作家被我一頭棒喝,「……我怎麼沒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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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兩人狼狽為奸地計劃了這件事,我叫作家在店長生日的前一天不要來店裡,果然店長覺得很奇怪,頻頻望向門外,一直到打烊了都還是坐立難安的樣子。
「店長你怎麼了?」
「沒事啊…要喝熱可可嗎?」店長勉強擠出招牌的輕爽笑容。
「店長你是不是在等人啊?」
「沒有啊,你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那個人在門口站很久了。」
店長急忙轉過頭去,作家一改平常輕鬆的裝扮,穿上黑色西裝加白襯衫,這當然是我這個狗頭軍師建議的,男人穿這樣都會加個十分,更何況那作家不醜又有肩膀,穿西裝果然很好看。
拿著店長喜歡的海芋花束,作家走進店裡把花交給店長。
「你……」
「少瑞,生日快樂,還有,我愛你。」作家一字不漏地講出備好的台詞。
店長把花束放在一旁,然後說「前一句我可以接受,後一句我不行。」
「為什麼!」再次被拒絕的作家沒有逃走,繼續問道。
「我們是表兄弟……」店長撫著額頭悲痛地說。
「店長……你們都是同性戀了……還在意什麼表兄弟啊!」我忍不住插嘴道,「而且我幫你們查過了,你們在六等親外喔,算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兄弟,別在意這個啊。」
「是啊,少瑞,我不在意。」
「可是,我們都是斷掌……」
「喔,拜託,店長,這跟斷掌有什麼關係啊!什麼被詛咒的記號都是你們自己加上去的啊,男人斷掌還是國家棟樑呢!」
作家雙手覆著店長的右手,「少瑞,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沒有的。」
「不行。」店長連忙把手抽回。
就差一點說!到底還有什麼理由?
「我,我不能跟人做愛。」
這個理由倒讓我跟作家心頭一驚,不能跟人做愛直接就會讓人連想到某種可怕的疾病,。
「店長,你……」
「少瑞?」
難耐的沈默之後,店長才緩緩開口。
「……我是B型肝炎帶原者,血液或體液都會感染的。」
「好、好、好險只是B肝……B肝帶原很多人都是啊,並沒有說B肝帶原不能跟人做愛啊!」我撐著差點跌倒的身子道。
「對啊,少瑞,而且要做的話……我一定會戴套的啊!」作家突然害羞地轉向我,「你說對不對啊,小鬼頭!」
「為什麼要問我啊?我又不帶。」
「你不戴套?現在的小鬼太沒教養了……我一定要在書裡大書特書一番。」
「喂,我是女的,為什麼要帶保險套!?」
作家大吃一驚,手指發抖似地指著我,「你是女的?」
「對啊,你不知道啊?這麼可愛的女生耶……」店長道。
雖然慶生會的主題最後被稍微轉向,不過店長跟作家最後還是在一起,一直誤以為我是男生的作家讓我有點後悔幫他這把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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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的拿鐵。」我把拿鐵遞至作家桌前。
「謝謝,妳……噗!!!哈哈哈!」作家看到我後不住地狂笑。
「我穿裙子有那麼好笑嗎……」我瞪著他道。
「小鬼頭穿……不,是人妖穿裙子!哈哈哈!」作家真的笑得很誇張,整個人都快翻過去了。
「這是我特地買的女服務生服……明明就很可愛啊?」站在我身後的店長不解作家在笑什麼。
「沒關係,是他不懂欣賞,店長喜歡就好了。」我故意勾著店長的脖子道。
「如果我哪天開始喜歡女生,一定會第一個告訴妳喔。」店長把某電影的台詞稍稍改過,並搭配輕爽的微笑對著我說。
「真期待那天。」我是認真的。
「你們兩個……還在我面前公然調情?」
氣呼呼的作家連忙站起來把我們兩個分開,因為動作過大的關係,撞到旁邊的桌子連帶咖啡都也倒了。
「啊,咖啡倒了!」我驚呼。
「我的筆電!!我的稿子!!」
大學畢業後,我已經不在IRIS打工,不過我跟他們還有其它在店裡認識的人至今仍是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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