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海風的甜度

車上的冷光表板顯示著現在的時間是凌晨二點四十三分。

頭猛然往下一頓，他倏地驚醒，趕緊重新握好方向盤，把注意力放在道路上。

大概是這條路他每個禮拜總要跑上三趟的緣故，即使不小心小睡了一分鐘，這台改裝過的小貨車依舊平穩地行駛在路上。

他邊擦著冷汗邊看向後照鏡，正想著剛剛打盹時那個髮夾彎他是怎麼開過來時，卻看到路旁有個行人。

路上有行人不稀奇，但此時是凌晨二點，地點還在鮮少人行走的產業道路上，這可就稀奇了，至少他在這條路上通勤的二、三年間，還沒看過半夜有人走在這條每一公里才有一盞路燈的道路上。

他一向是個不信邪的人，放慢車速更轉頭仔細看，那個路人沒有長髮披肩也並非穿著白袍，兩隻腳也好好的在路上行走，是個很正常的路人，看上去年紀還蠻輕的，手上持手電筒，身穿深藍色夾克與牛仔褲，比較奇怪的是他走路的速度很慢，還搖搖晃晃地，好像快跌……

說時遲那時快，那位年輕的路人『碰』的一聲跪倒在路上。

「啊！」他同時間驚呼，並趕快停車飛奔向他。

「少年仔，你沒事吧！」他將他扶起，且拿著他的手電筒照他的臉，果然還是個少年，約莫十七、八歲。

「唔……」少年嗚咽又虛弱地發出聲音。

「你哪裡痛嗎？要不要送你去醫……」話還沒說完，他就『聽到』了讓他倒下的主因。

咕嚕咕嚕──

從少年的肚子裡傳出來的，脾胃飢腸轆轆的呼救聲。

他理解地笑了，讓少年重新坐在地上後，他跑回貨車處，打開車邊蓋，熟練地舀起麵線，盛滿一碗再加上大腸、蔥花跟醬料，小心翼翼地端給少年。

少年餓得兩眼昏花，看到食物就什麼也不顧地狼吞虎嚥起來，不一會兒的時間塑膠碗就見底。

少年吃完麵線後反而彆扭地撇過頭，開口後又閉口掙扎一下字後才向他道謝。

「……謝謝……你的麵。」

他不太在意對方不大有誠意的道謝，笑著說，「不用客氣，我很想再給你一碗，可是今天在夜市生意很好，剛剛那碗已是最後一碗麵線了，我是賣臭豆腐跟麵線的，我車上還有臭豆腐，你不嫌涼了的話我可以再弄給你吃。」

『臭豆腐』這三個字彷彿是踏到他的地雷，少年連忙站起，「不、不用了！」

他聳聳肩，「你不喜歡臭豆腐啊？」

「那味道……不喜歡。」少年揪著眉心道。

賣臭豆腐的若有所思地雙手環胸，「嗯──不喜歡它的原因幾乎都是因為它的味道……」

少年突然抬頭問他，「這邊離台南還有多遠？」

「台南……你是說這條路一直走嗎？」

少年理所當然地頷首。

「這條路一直走不會到台南，會先到嘉義，台南在你的後面，你走錯方向了喔。」

■■■

「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是很流行環島旅行啊？」早早做完開店準備的賣臭豆腐的坐在一旁翹腳問道。

還在排彈珠台的彈珠台老闆目光奇異地看著他，「什麼『現在的年輕人』？廷仔你不是也才二十幾歲，怎麼說話比我這四十幾歲人還要老氣啊？」

「啊，」賣臭豆腐的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的話有多老成，摸摸綁在頭上的頭巾道，「哈哈──都是昨天那傢伙太年輕啦，害我講話變得老里老氣的。」

「昨天的傢伙？」彈珠台老闆邊用毛巾擦著汗邊走近他。

「喔，昨天我回老家的時候在我常開的那條近路遇到一個說是在環島旅行的男生，才十七、八歲吧。」

「你回家都幾點了啊？在那條山路上遇到他？」

「大概二點多，他走錯路了啦，本來要去台南，還反倒走回嘉義……」

「厚，這些草莓族喔，這樣也想學人家環島？我看走不到一天就回家了啦！」

「哈哈──我覺得他還蠻有勇氣的耶，一個人用走的。」賣臭豆腐的用食指與中指做走路的動作。

彈珠台老闆大驚，「啊──？！用走的喔？我以為你說騎歐拖賣咧，如果是騎歐拖賣的話我兒子也騎過，還蠻快的三天就回來了，用走的環島……要走幾天啊？」

「我也不知道耶，那年輕人不太愛說話，我問他什麼時候出發、預定什麼時候到哪裡，他都沒回答，身上的裝備也不是很齊全，連張像樣的地圖也沒有。」賣臭豆腐的想起昨晚他要跟他指路，但他拿出的地圖卻找不到路，後來才發現那張地圖是十年前出版的。

「少年郎都嘛喊走就走的，做事情都沒在計畫。」彈珠台老闆搖頭道，「說到環島，我那天才看到新聞，也是年輕人騎機車要環島，結果發生車禍，所以走路是比較安全點，所以後來你載他回嘉義嗎？不然荒郊野外的，是要睡哪？」

說到這點賣臭豆腐的顯得很無奈地說，「他不讓我載，說要自己走回台南，走到台南都天亮了吧，我還蠻怕他倒在山上的，那條路我一個禮拜要走三次……」

「啊結果咧？」

「他還是很堅持不上車，我只好把我車上的乾糧餅還有礦泉水都拿給他。」

彈珠台老闆不解地搔頭道，「是在堅持什麼啊？」

賣臭豆腐的想再說什麼的時候，天也剛好暗下來，夜市開張，客人上門了。

「老闆，我要一份臭豆腐。」

「好，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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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臭豆腐的自三年前開始在夜市賣臭豆腐後，他就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下午四點起床準備，如果那天是到更遠的縣市擺攤的話則要再提早一個小時起床。

大概六點到夜市設攤，營業到晚上十二點收攤，回到家都二、三點了。

雖然很辛苦，但這樣一個禮拜工作下來，生意好的話也有上萬元的收入。

今天生意也很好，臭豆腐都賣光了，麵線也只剩一碗的量，賣臭豆腐的心滿意足地整理東西準備收攤，這時卻又有客人上門了。

「老闆，我要一碗麵線！」

「好的，馬上來！」賣臭豆腐的隨即轉身要舀麵線時，他的動作驟然停下。

「歹勢，麵線今天賣光了耶！」

他擋著鍋子對客人說抱歉，留下最後一碗大腸麵線。

■■■

賣臭豆腐的今天開車回家沒打盹，東張西望地找那個少年，他估計對方不可能走得那麼快而且必定會在台南休息，所以從高雄夜市往回開的話搞不好會遇到他。

果真與他猜想的沒錯，不久後他即在前方的路旁發現他的身影，他在前方迴轉開至他身旁。

賣臭豆腐的拉下車窗，「要不要吃一碗外送的大腸麵線？」

少年像是被賣臭豆腐的嚇到似地怔怔地看著他，害賣臭豆腐的還以為他認錯人，直盯著少年的臉回想。

短短的頭髮，見到他就變得很彆扭的五官，應該是他沒錯啊……

「你不是那個要走路環島的……？」

「……是。」

「哈哈──我還以為我認錯人呢，今天要不要再吃麵線？我特別留給你的。」

少年仍然是彆扭地點頭，賣臭豆腐的還是很開心地停車，把那碗他特別熱過的麵線遞給他。

「熱的比較好吃吧？」

含著湯匙的他輕點頭。

「你有去買新地圖了嗎？」

「有，路線也畫好了。」

「喔！那明天預定要到哪？」

「高雄。」

「剛好我明天也還在高雄夜市擺攤，想吃麵線的話可以再來找我！」

「……為什麼要請我吃麵線？」少年不解地看著他。

「為什麼啊……」賣臭豆腐的抓下綁在頭上的頭巾，讓夜風吹撫頭髮，「可能是還蠻欣賞你說要走路環島，而且還死都不給我載的拗脾氣吧！」

這種脾氣賣臭豆腐的年輕時也有，只是出了社會後便被現實與人際關係磨得圓融。

少年低頭不發一語。

賣臭豆腐的覺得奇怪，出聲詢問道，「怎麼？肚子還餓嗎？我車上不知道還有沒有餅乾……」

「我不是肚子餓，不要管我了！」少年大聲地回道後，背起背包轉身就跑。

■■■

賣臭豆腐的攤位在港都的生意一向都比其它地方好，今天收攤前一個小時，麵線就都賣完了。

他把鍋子收入車內時又想起那個環島的少年，還有他昨夜沒入黑夜的背影。

忙碌的擺攤時間沒讓他有空想太多，不一會兒攤位前方又傳來客人的點菜聲，「老、老闆，我要一碗麵線。」

「麵線賣完了喔，你要不要……咦？」賣臭豆腐的想向客人推薦另一道菜時，才發現對方就是那個少年，「是你啊！」

少年彆扭的神情還是沒變，揪著眉又扁著嘴，吐吐吞吞地才又開話說話。

「昨、昨天對不起……」

賣臭豆腐的爽快地說，「沒關係啦，這邊坐啊。」

少年坐下後低頭繼續道，「其實我是來付麵錢的……我……其實並不是自願走路環島的，所以沒有資格接受你請的麵。」

賣臭豆腐的先是愣了一下，爾後搖著頭，「哎……只不過是二碗麵嘛，別看這麼重啊！」

他的心情卻未因對方的話釋懷，接下來說話的語氣反而更加沈重。

「我……害死了一個人，而……環島旅行是他的願望。」

「所以你把環島當成贖罪？」

少年摀著臉點頭，賣臭豆腐的看向夜空，搔搔頭巾，站起身來，走向攤位前手腳俐落地炸好一盤臭豆腐端至他面前。

少年聞到那不太討人喜歡的味道，苦著臉抬起頭，「臭豆腐？」

「我也曾害一個人死去……它是我的贖罪，只是，我到現在還沒贖完。」

賣臭豆腐的拿起筷子往桌上那盤臭豆腐一夾，把一塊香噴噴的臭豆腐機夾到眼前，但卻沒有送它下肚，像是在內心掙扎了許久，他又把臭豆腐放回盤中。

「賣臭豆腐的卻吃不下臭豆腐，好笑吧？」他自嘲地道，「……那個人喜歡吃臭豆腐，我卻每天都對他說『臭豆腐這又臭又髒的東西你也吃得下？』……可是，現在他也吃不到了。」

少年看看賣臭豆腐的，又看看桌上的臭豆腐，不知道該說什麼。

賣臭豆腐的見氣氛有點尷尬，便笑著道，「看來你跟我的情況還蠻像的，不如我們就一人一塊吃完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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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夜，賣臭豆腐的還是沒能吃下他人生第一塊臭豆腐，反倒是第一次嘗試臭豆腐的少年覺得其實它還不錯吃，便幫他把全盤吃完了。

吃飽後少年又再度踏上贖罪環島的旅程，他對賣臭豆腐的說，『雖然剩這麼長的路程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完，不過……遇到你之後，我會更努力去完成它的。』

賣臭豆腐的與他道別後過了一個多月，他又意外地看到他的消息。

彈珠台老闆今天難得地比賣臭豆腐的還要早擺好攤位，坐在一旁看報時突然道，「廷仔，你看這個新聞，就我上次說的那個環島撞車的那個年輕人，他醒過來了耶！」

「撞車的？哪個啊？」賣臭豆腐的對這個新聞沒有什麼印象，若說的是徒步環島的少年，那他印象就很深了。

「就這個啊，我上次不是跟你說有個騎機車環島的年輕人結果發生車禍。」

彈珠台老闆把手上的報紙遞給他，賣臭豆腐的看了大吃一驚，報紙上刊登的照片中，站在病床旁的不就是他那天遇到的少年嗎？

他接著往下讀新聞，『……二個月前林姓大學生與同學打賭，賭的是一天內能不能騎機車環島，林姓大學生為了賭約憤而騎車上路，但在中途睡著發生車禍，陷入重度昏迷，醫生說有成為植物人之虞，而與他打賭的龔姓大學生自覺得朋友會變成這樣都是自己造成的，便發願徒步走完林生未完成的環島之行，一個月後他完成環島回到醫院，林生竟奇蹟似地甦醒，他們動人的友情溢於言表……』

「原來他完成了……」賣臭豆腐的看著照片中少年的笑容，也欣慰地笑了。

「誰完成啦？」彈珠台老闆好奇地問道。

「沒事沒事，對了，這張報紙就給我吧！」

「喔，好啊。」

賣臭豆腐的把報紙小心的折好放在圍裙下方的口袋中，天色漸暗，他今天的第一個客人也上門了。

「老闆，二盤臭豆腐。」

「好的，您是要外帶還是……」這變得開朗的聲音讓他幾乎認不出來，抬起頭才發現……

「內用，跟你一起吃，或者應該說……幫助你把它吃下去？」

賣臭豆腐的爆笑出聲，「……那可能有點難度喔，我試過很多方法，都沒能讓我把它吞下肚……」

「嗯……讓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教你如何？」少年開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