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未從週末的衝擊回神,就迎接了上班二十幾年仍不習慣的星期一早晨,坐在辦公桌前,仍時不時會陷入冥想狀態,忽地一抹紅閃過眼前,抬頭便看見新調過來的科員賈小姐正居高臨下睨視著我。
「科長,這公文特急件。」
「謝謝。」
我伸手欲接過紅色資料夾,隨即聽見賈小姐咬牙切齒似地說,「真的很急,今天一定要出去。」
「好好,我知道。」
待她回到座位上後我才鬆了口氣,誠如老王所說,到了這個年紀,還身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有時候會感受到年輕下屬看自己就像在看一坨占空間的大型垃圾,只覺得礙事擋路。
真不知道自己是對他們太客氣,還是我能力不足,亦或是髮量太少,總之,還是先看公文吧。
我戴起老花眼鏡,認真看沒幾行,就聽見方才語氣還帶著怒意的賈小姐提高八度音放軟聲調,溫柔地說話。
「黎總經理,好久不見。」
「賈小姐,我想說妳調來這裡了,剛好過來跟妳打聲招呼。」
同樣姓黎,還是總經理,聲音還這麼像,我緩緩抬起頭,果不其然地看到兒子的男朋友。
——那真是巧,搞不好你會遇到修泉呢。妻子的烏鴉嘴對我總是特別靈驗。
我伏在案上,儘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反正除了簽公文外,屬下本來就不在意我是否存在。
姓黎的說自己來市府等著議價,抓時間過來跟賈小姐打聲招呼,兩人相談甚歡,最近國際時事聊到賈小姐家裡的貓,途中賈小姐笑了好幾次,我莫名覺得,一樣都是四十八歲,為什麼待遇差這麼多?
忽地,內線電話響起,我急急忙忙拿起話筒,但話筒上像是塗了油,抓了好幾次都抓不牢,引來室內全員的注意,包含姓黎的。
我做作鎮靜地接好電話,「喂?」
『老游,你在辦公室?今天要開會你忘了嗎?連副座到了等你一個啊!』
星期一早上十點半的會,副座當主席準備要釘人,上禮拜才跟老王抱怨過這件事,結果我完全忘了。
「我馬上上去!」
我丟下電話,抓起手機跟紙筆就往前衝,還差點弄倒了桌上的公文堆,經過姓黎的跟賈小姐身旁時,似乎感受到一股鄙視的目光,但我也沒時間管那麼多了。
■
會議開到午休時間都快沒了才結束。
副座以前大概是做裝潢的吧,釘人跟拿釘槍釘木板一樣順手,還可以連發,走出會議室時,人人如喪考妣,連飯都吃不下了。
我摸著肚子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搭電梯到地下一樓的便利商店,吃個小東西墊墊胃,否則下午胃痛只會更難受。
拿了飯糰跟果菜汁,走到窗邊的位子坐下,瞥眼看到一旁坐著的男人還穿著西裝,六月天穿什麼西裝啊,不熱嗎。
「游科長,現在才吃午餐啊。」
我把視線往上移動,果然就只有這個姓黎的才六月穿西裝。
「我開會開到現在,你不是來議價的嗎?」議價不用議到整個早上吧?
「我順道拜訪其他科室,處理一些問題。游科長中午只吃這樣不會太少嗎?」
「天氣熱,我不餓。」
我撕開飯糰包裝逕自吃起午餐,他也打開微波便當,邊拿著手機回訊息,飯都還沒吃上一口,隨即忙著接電話。
當我吃完的午餐時,他來回聯絡好幾次,便當都涼了,沒想到公司老闆也不好當。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嗎?」他發現我的視線,不好意思地說,「剛好公司有事情得處理。」
「你不是公司老闆嗎?」我忍不住發問。
「其實是我們幾個朋友合資開的,我出的錢比較少,股份也比較少,所以要做的事情比較多。」他苦笑地看著手機時間,「只剩十五分鐘吃飯,待會得跟同事會合趕去客戶公司處理問題。」
我本來不想打擾他所剩無幾的時間,收拾完垃圾正要離席,卻聽見他喃喃自語似地說。
「人到了這個年紀,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壓力又大,上有客戶跟融資,下有部屬跟忙不完的瑣事。」
「我看你跟客戶關係還不錯啊,跟我們科的賈小姐聊得挺開心的——」
他嚼著排骨露出謎樣的笑容,「其實我出來開公司以前是工程師,很不會講話。與人的應對進退、跟年輕一代該怎麼講話都是後來慢慢學的,吃了不少苦頭,還弄了個分身帳號看他們在社群網站裡怎麼罵我的。」
這我深有同感,我們科裡的人也幫我取了綽號,叫花爸,因為我長得像《我們這一家》裡的爸爸,到現在他們還以為我沒發現呢。
他又看手機一眼,倏地肩膀抖了下,扒幾口飯就不吃了。
「不好意思,時間快來不及了。」
「我也該上樓了。」
黎先生才剛站起身,電話就打來了,但這次似乎不是公事電話。
「怎麼?我在外面啊,剛好來市府。」他把電話夾在肩膀邊收拾垃圾,講到一半卻變了臉,「你發燒了?幾度?三十八度耶那很嚴重啊,請假了嗎?我去接你看醫生吧,嗯、嗯,待會見。」
他掛斷電話後一臉歉意看著我,「奕益打來的,說他有點發燒,游科長別擔心,我等等載他去看醫生。」
「咦,那你的客戶——」
「那個我再打電話找別人處理,你可能會覺得我在你面前故意這麼演、很假之類的,但對我來說奕益比較重要,他是我忙碌生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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