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捧著三束玉米僵直著身體站在原地,撐著眼皮,一瞬也不敢鬆懈,與前方的生物直視。
那隻狐狸站在玉米田中,背上蓬鬆的橘黃色毛皮在太陽下閃閃發亮,比旁邊熟成飽滿冒出頭一顆顆玉米粒還要耀眼。
三角型覆蓋著黑毛的耳朵不經意地抖動,尾巴也跟著搖晃起來,如一枝沾了墨水的大楷毛筆在地上揮毫,卻不留痕跡。
狐狸的確看到我了,卻毫不在意我的存在。
牠開始四處走動,既沒有要用餐的意思,也沒有想逃走的意圖,就像散步似地,彷彿穿了黑色小靴子的四肢優雅地穿梭在玉米田間。
這是我從出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觀察狐狸。以往都只能看到牠們盜走食物後留下的殘局,以及大人們的對牠們惡行惡狀的抱怨。所以,當我讀到《小王子》那篇故事時,完全沒有任何代入感,不只是我,每個在北海道農家出生的孩子都是如此。
直至親眼看到後,才發現狐狸竟是如此美麗的生物。
我僵直的身軀漸漸放鬆,視線追著狐狸移動。
當狐狸緩步接近時,我一陣狂喜,不自覺地鬆了開手,玉米掉落在地我卻毫不在乎,只擔心狐狸會不會被嚇跑。
所幸,牠只是望了玉米一眼,又繼續朝我前近。
我情緒激動,心跳加速地期待著,不知道那蓬鬆的毛皮會是怎樣的觸感?
就在此時,拿著釘齒耙的男人朗聲叫著:「可惡的狐狸!別跑!」
狐狸便一溜煙地跑進玉米田中不見蹤影。
但是,至今我仍忘不了那雙金黃色的眼眸的剎時回望,與那猶如夢境般的美麗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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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今天是晚班,柴原卻一樣在七點準時張開眼睛。
他瞪著天花板,想起昨天執班時跟附近的老夫婦聊天,看起來很健朗的夫婦每天都會到鴨川附近散步,經過派出所前還會跟柴原聊個天。聊到身體健康的話題,夫婦倆不約而同地說,到了這個年紀就別無所求,只要吃得下,睡得著就行了。
柴原為了證明自己還年輕,他在床上掙扎了半小時,翻來覆去把棉被擰成條狀,最後才放棄似地起床盥洗。
柴原站在洗臉臺鏡子前,他天生下垂眼,看起來總是一副很沒精神的慵懶模樣,即使他內在打起精神、鬥志滿滿,卻還是無法抵抗別人以貌取人的刻板印象,這讓他的人生受到不少阻礙,特別是選擇警察這個職業之後,總得花上比別人還要多一倍的力氣,來讓教官、上司、同僚,還有民眾認同自己。
他推了推自己兩側眼角,試圖把眼尾往上提,看著鏡中滑稽的模樣,他的嘴角抽動幾下,斷然放棄。
柴原頂著亂髮走進廚房,不開伙的男人家冰箱裡沒什麼像樣的食物,他拿了一條魚肉香腸跟一盒納豆權當早餐,手指放在罐裝啤酒上滑動,猶豫了十秒,最後還是斷然放棄,內心最後一條防線告訴他,一早就喝啤酒實在太墮落了。
他邊咬著魚肉香腸邊在客廳的雜物堆裡找遙控器打開電視,原本只是想開來當背景音,卻不自覺地被新聞畫面吸引。
京都近郊的住宅區裡,某幢房子外頭拉起了封鎖線,新聞臺空拍房子後方庭院,透過落地窗依稀看得到起居室地板上覆蓋著藍色防水布。
底下的字幕寫著,加納遙(32),殺人嫌疑逃亡中。
記者迅速找到附近鄰居詢問,馬賽克化的鄰居太太們用加工後的音腔如此陳述。
『一橋老先生原本一個人獨居,後來加納小姐來找他的時候我們都以為是他女兒呢。』
『加納小姐人很好啊,上個月跟一橋老先生去四國玩回來還送了土產給我們,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啊……』
身體比腦袋的反應更直接,柴原的右手一使勁,魚肉香腸爆漿流出,他索性不吃了,整條丟到垃圾桶後,便走到流理臺前洗手,順便再洗把臉讓自己清醒一點。
回到客廳後,柴原頓時失去食欲,把納豆收回冰箱,關掉電視拿起新車鑰匙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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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原添購了後天預計出門滑雪的用品,還跟店員聊了一下滑雪經,早上那則新聞殘留下的難受後味才漸漸淡去。
把滑雪用品搬到車上後,柴原看了下時間,離上班時間還有幾小時,柴原便打了方向盤往京都大學方向駛去。
他在附近的停車場小心翼翼把新車停好,熟門熟路地轉進小巷散步到『白兔』門口。
『白兔』不同於時髦的咖啡廳,樸實無華的外表毫不起眼,即使走過店門口,也很難興起進去看看、喝杯咖啡的欲望。所以這間店的客人多半是靠口耳相傳造訪。
柴原是從小笠原那裡知道這間店的。
小笠原是柴原的國小同學,個性寡言,從小就生得一副老成的臉,大概因為同樣長得一副容易被他人誤會的外表,所以物以類聚,柴原與小笠原的友誼維持至今已十幾年。
兩人平常不是在小笠原的道館練劍,就是到附近居酒屋吃晚餐順便小酌。
當小笠原某日提及自己常光顧一家咖啡店時,柴原還著實嚇了一跳,身為劍道師範的小笠原生活作習都猶如日本武士,實在很難想像他坐在店裡喝著西洋傳來的咖啡的樣子。
不過,當柴原好奇地來到『白兔』後,也可以理解小笠原喜愛這家店的原因了。
『白兔』的生意不算興隆,每次來一定有位子,中午還供餐,而且定食套餐幾乎可以與附近便當店媲美,價格平實份量充足普通地好吃,與時下以女性為目標客群的文青咖啡店截然不同。
來過一次後,柴原也喜歡上『白兔』這間店,不過因為執班的關係,只有像這種偷得半日閒的時候才能光顧。
當他打開門時,『白兔』裡的成員們剛忙完一陣,廚師新垣坐在吧檯前邊看電視邊吃咖哩,店長和田坐在一旁的圓桌享用餐後的咖啡。
兩人看到進門的客人是熟悉的柴原,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原來是巡查長大人啊,我還以為是客人咧。」新垣邊吃邊道。
「說什麼啊,我也是客人啊。」柴原蹙眉拉開吧檯另一張椅子坐下,「店長,我要一份本日定食。」
和田抱歉道:「不好意思,本日定食賣完了。」
「今天生意這麼好啊?」
「最近生意一直都很好啊,沒賣完才比較稀有呢!」
柴原咂咂嘴暗忖,生意不好,隨時都有位子座、有東西吃才是『白兔』的優點呢。但是,他也不希望『白兔』倒閉,只得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恭喜生意蒸蒸日上啊,還剩什麼吃的嗎?」
「你這祝賀的話也太冷淡了吧。」新垣笑著一語道破,「咖哩定食或豬排定食還有,你要吃什麼?」
「那就咖哩豬排定食吧。」
新垣叨唸著柴原竟然還點菜單上沒有的定食,但也認分地收拾自己的餐具後走進廚房準備。
和田亦重新在腰間圍起黑圍裙,在吧檯內幫柴原泡咖啡,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楓葉季結束後觀光客少了點,柴原你也比較輕鬆了吧?」
柴原的派出所負責的範圍在出町柳站附近,每年一到楓葉季,車站從早到晚都擠滿了上山賞楓的人潮,派出所還得另調警力來協助指揮交通,或是幫忙觀光客解決難題。
「是啊,不用每天跟外國人比手畫腳、找護照、找錢包了——對了,我總算拿到新車了,今天開新車來的喔。」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啊。」
和田發自內心地祝賀,因為去年他們曾跟柴原借過車,爾後過沒多久就常聽到柴原說車子哪邊有問題,雖然柴原本人沒想這麼多,但他一直內疚著會不會是他們開到奇怪的溫泉鄉的關係。
「什麼!買新車了!」新垣端豬排咖哩定食走出,剛好聽到最重要的部分,「一定要開出門兜風的啊。」
「所以這禮拜我打算去長野滑雪。」
「不不不,」新垣把定食放在柴原面前,並為他擺好餐具後一本正經地說:「新車就跟新鞋一樣,一定要被踏、被搭幾次的!」
「哪來門子的歪理……」柴原懶得理他,逕自開始吃飯。
「別這麼冷淡嘛,」新坦諂媚地走到他身後按摩他的肩,「你一個人去滑雪應該很無聊吧,我跟和田也好久沒滑雪了,對吧和田?」
和田白了新垣一眼,他們根本沒一起滑過雪啊,不過他懶得吐新垣槽,默默把咖啡沖進溫好的瓷杯中。
柴原每年冬天都會去滑雪,但從沒想過要邀伴同行,正思考著該怎麼回應時,電視裡插播的新聞聲直進耳膜。
『警方研判嫌疑犯接近年長的被害者,取得信任後盜取金錢財物,從現場物品紛亂狀態,疑因事跡敗露後嫌疑犯與被害者起爭執失手殺人……』
見柴原停下動作,新垣亦看向新聞,難得正經地說:「這位老人家應該是獨居吧?寂寞的時候,真的很難拒絕任何一種溫暖……」
正在擦拭檯面的和田聞言停下手,望向新垣時,收到一個溫柔的微笑,他隨即低下頭,紅著臉更用力擦著吧檯。
「就是因為獨居的年長者難以拒絕,這種詐騙才更可惡,」柴原咬牙似地說:「而且,他們的手法很高明,即使長輩與家人同住,也難以防備,一旦他們取得信任後,比起家人,長輩更信賴他們的案例也有……」
他心中的怒意再度湧起,為了穩定情緒,開始大口猛吃飯。
新垣見狀趕緊出聲,「哎哎,柴原你吃慢一點啊,雖然看起來不怎麼樣,但這料理是我用心煮的啊,好歹品嘗一下味道唄。」
柴原心虛地緩下節奏,舌頭這才感受到咖哩味。
「柴原接觸過類似的詐欺案件嗎?」和田從柴原的態度嗅出些端倪。
他搖搖頭,「我一個小派出所的巡警不會碰到這種案子的,更何況這已經不是單純的詐欺案,轉變成殺人事件了。」
早上看到這則新聞時太過憤怒而沒細想,柴原現在回想起來,這個嫌犯的騙術實在太不高明了,不但最後事跡敗露,還落得背負殺人罪嫌。他們家遇到的那個等級高得多了,一直到奶奶臨終前,還是相信那個人不會騙她。
和田見柴原停下動作,雙肩沉重似乎陷入回憶,他心有所感,未再追問對方詳情。有時候,難受的往事並非都得攤在陽光下,或向人傾訴才能得到救贖或釋懷。
所幸,電視畫面切換到體育新聞,高中生選秀第一指名的投手加入福岡小雞隊,今天入住宿舍準備接下來的春訓。
新垣興奮地對該名超級新人投手的甲子園戰積如數家珍時,『白兔』的店門再次開啟,過了午餐時間來一個柴原已經很稀有,沒想到連小笠原與青木都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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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系列第三作,請多指教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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