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三天就正式放暑假了,不過許多學生們早已考完期末考回家,校園裡空空蕩蕩,天氣溼溼熱熱,我的心情煩煩躁躁。
大二學弟騎在我身旁,一樣牌子的牛仔褲、一樣的背包、一樣款式的腳踏車,他不但是金魚大便,還是隻模仿獸,拷貝了我身上一切道具。
轉出側門後,我在調飲店前停下車。
「一杯檸檬愛玉,加養樂多不加糖,再加一匙奶精。」
學弟趕緊跳下車,也點了一杯。
「一杯檸檬愛玉,加養樂多不加糖,再加一匙奶精。」
連這樣你也跟著點啊……
付帳的時候,學弟從那款跟我一樣的背包裡拿出跟我一樣的錢包,這次我嚇了一跳,我的泰國籍錢包大概有三年多沒見到它的兄弟了。
「那個錢包……」
學弟轉頭燦爛地笑道:「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樣的呢──」
能做到這種程度,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坐在店門口的長椅上,我有一口沒一口、無奈地喝著那杯詭異神秘飲料,學弟也坐在一旁,開心地喝著跟我一樣的東西。
「學長最近的口味變得很奇怪耶。」
「呃……有人跟我說這樣很好喝,看來是誤信讒言了。」
「對了,學長,我也開始重看X檔案了,以前的影集真的比較好看耶。」
「嗯,雖然以前特效都鳥鳥的,但劇情還是引人入勝。」
並不是我推薦學弟看X檔案,而是他連我的行為都會模仿。
那天我跟大學長在聊影集,無意間提到最近我正在重溫九零年代的美劇,八成是那個時候被他聽到了吧。
大概是在考完期中考的那週開始的吧,以滑雪社社員為對照組,本來再也普通、正常不過的學弟突然變成我的影子。
最開始只是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接著是衣服與物品,最後是動作與習慣。我剛剛才發現,他連我拿東西會無意識微翹起小指的娘娘腔習慣都學起來了。
我沒過問他開始模仿我的原因,因為,從他還沒開始模仿我時,我就知道原因了。
那天站在社辦門口,兩手拿著學長學姐交代的午餐,正想叫人幫我開門時……
『大學長,學長現在是單身吧?』
『大概吧,看他那樣子也知道他沒有女朋友。』
『那學長他喜歡……女生還是男生?』
『這真是個好問題,至少之前集訓的時候,我還保住了我的貞操。』
『他跟女生交往過。』
『 咦?學姐?』
『他之前跟我同學交往過。』
『哇!這八卦還真大,我怎麼從沒聽說!原來他喜歡御姐系的啊……』
『……謝謝學姐,我知道了。』
『學弟。』
『唔?』
『記得滑雪社的社訓吧?』
──總有一天,我們會一起去那座山上滑雪。
『滑雪社社訓』與『相信不可能發生的事』同義,距離玉山上次降雪,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更不用說是國內唯一能滑雪的合歡山。
我們社團其實很強大,唯一的競爭敵手的是已從『異象』變成『常態』的『溫室效應』。
其實我不討厭學弟,唯一的問題是性別。
「學長,你在想什麼?」
「喔,沒有啊,我在發呆。」邊想事情邊吸那杯飲料,意外地倒吃甘庶,其實也沒那麼難喝嘛。
「你騙人,你一定在想事情吧?就算你在發呆也會想一些奇怪的問題。」
為了模仿我,他比我還要了解我。
的確,我這個人的腦袋停不下來,就算在發呆也會想著無聊的問題。
「嗯,我在想冰淇淋跟聖代到底是不是同一種東西。」
「冰淇淋跟聖代啊……完全不一樣啊!」
「可是,聖代裡面不就是冰淇淋嗎?」
「裡面有時候會放水果跟餅乾啊。」
「但嚴格來說,主角還是冰淇淋啊。」
「唔──」
學弟陷入混亂的冰旋風裡,他思考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翹起嘴唇,這是他個體化的一種行為,也是目前唯一能辨認真品跟仿冒品的地方。
過了半晌, 我自以為很哲學地道:「冰淇淋跟聖代就跟人一樣啊。」
「很容易融化嗎?」
「這個切入點很不錯,今天的天氣也讓我快融化了……」
「大學長每次看著雪景的照片,也常說我快融化了。」
「嗯,學姐看同人誌的時候也一樣……不對,我要說的相同點不是這個。」
「那──一樣很甜?」
「只有在童話故事裡,人肉才是甜的。」
「噢。」
「呃,學弟你應該吐一下槽啊!」
學弟甜甜地笑道:「我認同學長的看法嘛。」
仿冒品會連真品的缺點一起模仿。
「總之,我想說的是,人總是希望自己跟別人一樣,又想做出跟別人不一樣的事。」
「好深奧喔。不過好像又可以理解……」
「我們跟大家一樣上小學、國中, 明明穿著一樣的制服、背著一樣的書包,大家卻又喜歡在上面掛不一樣的吊飾、畫不一樣的塗鴉。看到同班同學要考高中,也跟著上了高中、大學,為了顯示出自己的特別之處,選了不同的科系,畢業後,跟大家一樣找工作、上班,自以為選了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對象結婚,結果跟同事一樣,同樣被老婆罵沒出息,兒子還一樣都考了零分。」
「這是學長的人生觀嗎?」
「只是憤世嫉俗的話罷了,聽聽就算啦。」我擺了擺手,再道:「話說回來,我們社團裡就都是這種人。」
「什麼人?」
「明明選了跟大家一樣的路,卻還妄想著那件不可能發生的事會降臨。」
學弟頓了幾秒後,才忽然回神似地道:「對啊,我真的很希望大家能一起去山上滑雪,而不是暑假去南部滑沙。」
「你一定要去喔,不然大學長真的會把你吊起來的。」我作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唔……可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去。」
「有什麼正當的理由嗎?」
「明天還要考期末考,最後一科,占五十趴。」
「這麼晚才考啊?不過這不成理由啦,大學長又不是不知道你是系上第一名,還拿了N次書卷獎。唯一有可能成為『社團史上第一個準時畢業』的傢伙!」
「學長,救我!」
「別吵,我正在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
「什麼問題?」
「聖代跟冰旋風是不是一樣的東西。」
█ █ █
喝完飲料後,天色漸暗,但氣溫變得涼爽,所以我決定去書店逛一下再回家。
當然,我身後的金魚大便依舊黏在屁股上,甩也甩不掉。
最近都這樣,不管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就算刻意躲避,他身上的GPS也能馬上找到我的行蹤。
其實我不討厭學弟,但人總需要獨處的時間。
雖然說直接給他講『你別再跟著我了』也不是不行,但我這個人的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道怎麼拒絕別人。
我想,大概也是因為如此,學弟才一直都沒說出口吧。
「嗯嗯。」看著我手上那本《逝去的美景-風景攝影集》的試閱本, 學弟瞭然於心地點了點頭。
「嗯什麼?」
「我猜的沒錯,學長果然是來看新出的攝影集。」
我看著他,擺出一副『你又知道了喔?』的表情,但學弟仍嘻皮笑臉的回應,哎,我真的不太懂該怎麼對人發脾氣。
暫時不想理會學弟,我隨即翻閱著試閱本,試圖沉浸在銀白色的世界裡。
「聽說以前玉山上有雪耶。」
「用『聽說』不太對吧,以前玉山山上真的有雪。」
「對厚,在我小時候好像還有下過雪……不過現在全世界只剩喜馬拉雅山上還有雪了。」
還記得去年曾在報紙上看到,科學家說,十年內,『雪』這個名詞就會在地球上消失。他們在早幾十年也曾預測過這件事,還說因為雪全融化了,陸地會被淹沒,人類會滅亡。
結果,我們都還活得好好。
所以,我們仍相信還會下雪,滑雪社也繼續存在。
「我看過雪喔。」
「咦?真的嗎?學長。」
「玉山山上最後一次降雪時,我跟我爸剛好在上面。」
「去爬玉山啊……」
「對啊,雖然累得半死,但真得很值得,但那時候我們沒想過那竟是最後一場雪。」
現在回想起來,正因為是最後一場雪,才會下得如此淒美吧。
「所以,學長的夢想是追尋『記憶中的雪景』嗎?」
「很抱歉,我沒那麼浪漫。」
「也對,學長是個務實的人嘛。」
別用那副比我還了解我的表情說話啊……
為了結束這個話題,我放下試閱本,拿起包裝完整的攝影集準備結帳,果不其然,我的影子也跟我作了一樣的動作。
我忍不住開口道:「我又想到一個嚴肅的問題了。」
「馬鈴薯薯條跟地瓜薯條是不是一樣都是薯條?」
「這個吐槽還真不錯……」
「謝謝學長!」
「不對不對,我這次是認真的!」我放下攝影集,對學弟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人類會做出『跟別人不一樣的事』啊。」
「說的也是呢,狗不會想染髮、蜜蜂不會想怠工。人的話,就會像我這樣──」
他也放下攝影集,伸手把髮鬢撥到耳後,露出耳垂與……耳環?!
「我不知道你有穿耳洞……」而且只穿了右耳的樣子。
「想做『跟別人不一樣的事』嘛。」學弟露齒笑道。
我細聲地抱怨道:「那就別學我啊……」
「學長你說什麼?」
「我覺得地瓜薯條比較好吃。」
「我也這麼覺得耶,等下要去買嗎?」
「好啊,走吧。」
轉身要離開書店時,學弟忽然又叫住我。
「學長,你不買這本攝影集嗎?」
「不,不買了。」
──等下把你甩掉後再買。
█ █ █
學期成績與暑修名單公佈的那天早上,不知為何,我起了個大早,坐在床上發呆。
更正確地來說,我坐在床上花了十五分鐘,想著『為什麼我今天這麼早起』這個無聊的問題。
不過,至少最後我想出了一個答案。
--我的潛意識害怕我補考過不了。
難得早起了,我悠閒地吃了頓豪華的早餐,聽早餐店老闆娘抱怨暑假到了,這兩個月都沒生意的話要怎麼過。
我安慰她道:「放心,還有研究生跟暑修的人會留在學校。」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你暑假還是會每天來吃早餐吧?」
連早餐老闆娘都覺得我會暑修的話,我也許真的沒救了。
九點鐘,我走到系辦前的公佈欄一看,以為我睡迷糊了,揉了揉眼再確認後,心中的怒火難平。
我直衝到社辦,大力地推開門,學弟坐在麻將桌旁吃早餐,看起來就是在等我樣子。
「早啊,學長。」
「我這次真的生氣了。」
「學長?怎麼了嗎?」
「學弟你別裝傻了,你要怎麼模仿我都可以,但沒必要拿自己成績開玩笑吧?」
暑修名單上,除了我的名字外,學弟的名字也在上面。
「那一科啊……我最後一次考不好嘛。」
「你不要跟我打哈哈,我真的生氣了。」
「學長……你不是不知道要怎麼發脾氣嗎?」
「現在我知道了,這種想把你丟出窗外的感覺就是憤怒。 」
「原來學長還是會生氣的啊──」他以一種發現新大陸的口吻道。
我大吼道:「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也許就跟學長你說的一樣吧。滑雪社的社員都妄想著那件不可能發生的事會降臨。」
「……什麼意思?」
「我很希望自己能跟別人一樣喜歡女生,但我又想成為學長心中唯一不同的那一個人。」
這……算是告白嗎?
學弟的臉看起來有點蒼白,就像站在雪地裡一樣。
我此時才想起,讓他變成這樣的人,是我。
「我不是常說我有『學長GPS』嗎?」學弟忽然笑道:「那天我知道學長你站在門外,我也知道學長你默許我的行為,只是因為你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我……」
學弟說著說著,臉色變得紅潤,雪也融化了。
「對不起、對不起……明明知道你不可能喜歡我,我卻還纏在你身邊……我實在太任性了……」
融化的雪變成眼淚,從臉上一滴一滴滑下。
「我真的很討厭我自己……討厭這個無法跟別人一樣喜歡女生的自己……討厭不是女生的自己……討厭這個無法跟學長在一起的自己……」
融雪之後,不是春天,是藏在冰封假象後面的殘酷現實。
「……為了能繼續活在這世界上,我開始模仿學長。因為我以為,只要我跟學長越來越像,我就能夠多喜歡自己一點……」
室溫三十一度,離能滑雪的標準還有三十一格,舊電風扇旋轉的聲音咯咯作響。
我真希望它能再大聲一點,這樣我就聽不到學弟這些哀傷痛苦的話……
這樣我就不會想抱住學弟,但又無能為力。
那一年的暑假,我腦袋空白了兩個月,連平常最喜歡的無聊問題也不想思考。
那天之後,學弟再也沒來過滑雪社了。
也許是因為,他不再妄想著那件不可能發生的事會降臨。
不再相信天空會降下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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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加入滑雪社的朋友,正在採購滑雪用具
總覺得,在夏天看那些滑雪用具,有點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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