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side
上課前都會提早二十分鐘進教室是我從學生時代以來的舊習。
今天還是跟多年前一樣,上課前二十分鐘,空盪無人的大學教室裡只有我一個人。
這是我第一次在母校授課。我帶了課本,但並沒有打算要上課。因為這是一門重修課,原本要開課的老師暑假有事出國,便由我這個新任教師接手,我打算第一堂課先大概介紹授課內容、評量方式,Friday也說這樣比較好,同學們重修就已經夠可憐了,還換一個妾身未明的新老師,第一堂課還是輕鬆點吧。
講台後的黑板被置換為白板,我瞪著白板發呆,手上不住地隨意搓揉行經校園時拾起的黃花,睹物思人似地,我想起那夜友並的臉,還有他說的那些故事。
當腦海中的他正要開始講第三個故事時,後門突然冒出的談話聲打斷我回想他的話。
「好熱好煩喔──我討厭暑修啦──」
「我也後悔了,早知道就多唸二天書,五十三分被當耶,有沒有那麼冤的啊──」
「你五十三分,我五十七分被當耶……有沒有安慰一點了?」
「並沒有……唉,我們真的是惹到大熊,吃不完兜著走……」
「你別再亂說話了啦,他眼線超多的。」
「反正暑假校內沒啥人啊……而且這門重修課又不是他上。」
「沒人咧,你看前面那不是人喔?」
「啊……真的耶……他是?重修的學長嗎?」
「沒看過耶……問問吧!」
我聽見腳步聲朝我走來,背著大背包穿黑色無袖上衣的男同學朗聲問道,「吶,同學,你也重修動物組織嗎?」
「不是。」我回頭笑答。
背著背包的男同學疑惑地跟後面同伴交換眼神,又繼續問說,「那你是生科系的嗎?」
「是的。」
「那怎麼都沒看過你啊,你是大幾的?我們是大二的。」
「我這個學期才來的。」
「你是轉學生?」
「不是,我是老師。」
男同學不知為何驚訝到往後退了好幾步還撞倒了桌椅,我趕緊起身扶住他,「同學,你沒事吧?」
「沒、沒事……老、老師好……」
另一個穿著紫色短袖的男同學也直起身子,「老師好!」
我微笑回禮,「你們好啊。」
雖然在國外也有被叫老師的經驗,但是聽到母語的「老師」時還是會有另一種不同的感受。有種像是雞媽媽初為人母,看到小雞破殼而出後的第一聲鳴叫的感覺。
等待其它同學的時間我與他們閒聊,其實我本來不擅長與初識的人攀談,可是Friday總叫我要多接觸其他人,不要每天只跟動物說話,被唸過好幾次後,漸漸地,我也會主動開口,通常是對學生,因為這是工作,後來我才發覺跟年輕的學子們說話其實很有趣。
「老師你看起來真的一點都不像老師啦──要不是這堂課是重修課,我還以為你是大一的學弟呢!」背包同學激動地道。
「我真的……看起來沒有老師的樣子嗎?」我困惑地看著自己,連系辦的助理也這麼說,是因為在國外讀書讀太久而太隨性的關係嗎?
「不是沒有老師的樣子,是老師你看起來太年輕了!」另一個同學補充道。
「啊,是嗎?」
太年輕了,我真的很常被這麼說,但我以為那是因為西方人看不出東方人的年紀,沒想到回來之後也被這麼說。
兩個男同學動作一致地點頭,模樣像極了吃著果實的松鼠,我記得母校裡的松鼠也都是兩隻一起行動的呢。
「啊,對了,老師……可以問你一個很重要問題嗎?」
「什麼問題?」
學生們問的問題我都來者不拒,雖然Friday也唸過我這件事,他說「沒必要連是不是處男這個問題都回答吧!」,不過我覺得只要是我知道答案的問題,我都十分樂意解答。
「老師……你是熊派的還是牛派的?」
乍聽之下是個與動物相關的問題,但是,我不知道答案。
■ ■ ■
B side
美麗的星期五夜晚一向是我活躍的時間。
休息一整天後,我跟小郁交棒,但他看起來鬱鬱寡歡,細問之下好像是因為沒辦法回答學生的問題而心情低落。
哎,這種問題我就幫不上忙了,連貓跟狗都快分不清的我怎麼會知道什麼動物組織學的問題呢。
我安慰他一下,叫他早點休息,搞不好明天醒來就有答案冒出來了,小郁雖然不同意我的論點,但性情溫和順從的他仍乖乖地去休息。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還蠻自私的,說是為小郁著想其實還是以自己的欲求為重,早早把他趕去休息也是為了今晚的約會。
不過最近我的罪惡感託某人的福已經少了很多。
星期一到四都被他們小倆口占去了,五、六、日讓我享樂一下應該沒關係吧?
我已經很熟悉這一帶的地形,連哪一家夜店的帥哥多都瞭若指掌呢。
而在我步向預設好要歡樂一整夜的PUB時,有股不對勁的感覺油然而生。
──有人在跟蹤我。
技巧很爛地、亦步亦趨跟蹤我。原想視而不見的,可是因為他的腳步聲還有碎唸著什麼的聲音真的太吵了,我不得不轉身看他在玩什麼把戲。
「沒想到你這個人不但有病,而且還是個跟蹤狂啊!」
■ ■ ■
C side
結束完一件案子後,時針已走過十點。疲憊的星期五夜晚,回家的腳步如拖著千斤行李般沈重。幸好田檢察官問我要不要搭便車,說可以在更近一點的公車站放我下來。節能是全人類的志業,背負著更沈重使命的我當然義不容辭地坐進他的HONDA當分母分攤排碳量。
「剛剛那個案子你怎麼看?」田檢察官隨意問道。
田檢察官明明才近四十歲,卻有張五十歲疲憊老臉,髮線雖然還在前面,但後面卻像線簾般可以窺見頭皮,他可不是特例,署裡勤勞的檢察官幾乎都這個樣。
托腮看向窗外霓虹閃閃的我也隨意回答道,「我回家會把鐵絲衣架全換成木製的一體成型衣架。」
「哈哈──倪法醫!英雄所見略同啊!」田檢察官拍著方向盤大笑著。
剛剛那件案子是情侶爭吵而失手殺人,剛好地點在洗衣間,看到被害人頸上深凹的痕跡配上一旁扭曲變形的衣架後,在場的人應該都可以在腦海裡重新播放一次現場實況。
「而且我前天才看了『生活小智慧』節目裡介紹衣架的妙用……」其實我還蠻喜歡看這種會教人收納或整理東西妙方的節目,但是每次看完之後就有種「我已經整理好了!」的同步感,所以家裡永遠還是散亂一氣。
「所以妙用又可以增加……哎,還是別提啦。」明明是自己先挑起這個話題的田檢察官哀怨地道,「家裡的衣服可都是我在晒的呢……想到回家還要看到衣架,太陽穴就隱隱抽痛。」
「那要不要回家前先去買木製的衣架啊?」
我提出良心的建議,因為我待會也會先去買衣架再回家。
只可惜對方沒辦法採納。
「我的零用錢連買菸都快不夠了,買衣架得要先去問問國庫。」
「黨庫通國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嗎……」
「對啊,因為有孩子了嘛。」提起小孩,田檢察官便露出慈父的面容,我憶起他剛剛還抓著兇手叫罵的臉……小孩果然是可以淨化人心的天使。
「對了,聽說倪法醫你最近還蠻常往外跑,是不是有對象了?」
是誰──!是誰在偷偷觀察我!這可是我的專利耶!
「喔……也沒有啦,想說我成天窩在解剖室,再這樣也不是辦法,如果哪天真的躺到冰櫃裡睡著,搞不好就這麼被送去火化場,署裡少個人也沒人知道咧!所以還是要奔向陽光、奔向藍天囉。」
「對象是誰啊?」
檢察官果然是檢察官,面對我的詭辯依舊直搗黃龍,唔!報告塔台,我機受到重擊了。
「就……就……」
我抓著自己的亂髮,不知該不該據實以告時,話題中的人便從我眼前閃過。
還以為是思念過度而產生的幻影,我連忙轉頭再確認。
──還真的是幻影。
不是小郁,是那個傢伙。
「看到熟人了?」
「不、不是熟人。」我真的沒說謊,我才見過他一次面。
「哦,是熟人就有問題囉,聽說這附近有很多同性戀酒吧,上個月胖陳去搜證時還被摸了一把,想到就覺得可怕!」
「呃、田檢察官,可以在這邊停車嗎?我要下車!」
■ ■ ■
在我的生命中,從沒有過像現在心跳猶如小鹿亂撞牆般可怕的時刻。
──這也是我生命中最接近法律邊緣的時刻。
縱使如此,我也要緊守住我純白的好市民、好公僕記錄!喂,旁邊的龐克風小哥,我真的只是站在電線後面乘涼吟詩啊,不要用看到跟蹤狂的眼神看我啊──
還來不及跟龐克風小哥解釋的時候,目標物又移動了,我的體力值早被累積一個禮拜的工作耗光,只能用精神力苦撐到下一根電線桿。
我猛然地覺得這種行為以前也曾做過,只是當時是定點觀測,現在的動態觀測應該可以算是α版。
但是在我還沒熟悉上手α版時,有人按下了停止鍵,程式中止。
他倏地轉頭,氣沖沖地朝我走過來。
「沒想到你這個人不但有病,而且還是個跟蹤狂啊!」
他這句話太過分了,到底是跟蹤狂都有病,還是有病的都是跟蹤狂,前因後果要說清楚啊──
「我的確有病,可是我不是跟蹤狂。」我認真地道。
他微微挑高眉,挑釁地道,「喔──那你倒說說你跟在我後面是想幹嘛?順路嗎?」
「其實跟蹤狂這個字眼是有定義上的問題的,如果只跟蹤個二根電線桿距離的我是跟蹤狂的話,那打開胸前兩顆鈕扣的你也是個曝露狂囉!」快把你的鈕扣扣好──!
「你、你……」他十分生氣地雙拳握緊,但是爾後又消氣似地抱胸道,「好,看你要跟到何時!」
「欸──打個商量可以嗎?」
「幹嘛?」
「我真的不想當跟蹤狂,相信你也不想當曝露狂吧?」
「你管得還真多……」
「和平主義者的我不是來樹敵的!我想我們之間存在著必需溝通才有辦法填補的海溝。」
「囉囉嗦嗦的,你到底想幹嘛?」
「呃……我請你吃消夜?」
總之,先把肉體帶離這個是非之地再說!
■ ■ ■
B s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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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價的味道充斥在四周。
廉價的咖啡、廉價的潛艇堡、廉價的女服務生微笑,就連坐在我對面的今晚男伴也很廉價。
我一定是著了魔才會答應他的邀請,這個時候的我應該是在高級酒吧,跟哪個優雅俊帥的男士品嘗著美味調酒聊些高尚的話題才對,怎麼會淪落到猶如相親般坐在連鎖餐廳裡對看,白白浪費掉美好的夜晚時間呢?
見我不耐煩地敲著桌面,對方輕咳了兩聲後開口,方才他像是十幾天沒吃到東西的流浪漢般狼吞虎嚥的進食痕跡還留在嘴邊,由於還挺適合他的造型的,所以我也沒開口提醒他擦嘴。
「聽小郁都叫你……Friday?」
「大家都這麼叫,你要叫我Friday我也不反對。」
「那……你也可以叫我友並喔。」
……這男人裝什麼可愛啊,跟他不修邊幅的模樣一點也不搭。
「哦……這個名字有什麼來由嗎?」
一對正常、有常識、孩子是親生的夫婦應該不會沒注意到這三個字唸起來的諧音雙關語吧?就像我的名字一樣,特別的名字應該有特別的來由,對他詭異名字的好奇心說不定正是我答應邀約的主因。
「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耶,會取這個名字當然是有原因的囉──」
「原因是什麼?」
厚玻璃眼鏡後的眼睛瞇著半月狀,微提起的嘴角燦爛地笑開露出白齒,還蠻想對他說其實你笑起來還不難看時,下一秒我就消了這個念頭。
「因為我有病啊。」
「……」
我二話不說地站起身就想離開。
這傢伙真的有病──!
「哎,你冷靜點,等一下啊!你點的鬆餅還沒上菜呢。」他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樣,一般有風度的男士不是應該起身挽留一下?
被他氣得我肚子也餓了,轉身重重地又坐在那不怎麼舒適的沙發上等待鬆餅。
「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認真一點好不好?」
他聳聳肩,「我從開始到現在都很認真的啊──」
他分明是有意挑起我們之間的戰火吧?還自詡是和平主義者?要不是揍人會傷害到自己,我早就朝他揮拳了。
「我很認真的回答你的話啊,我是真的有病。」
「哦──什麼病?」
「心臟病。」
「……真的假的?」我半信半疑地看著像諧星打扮的他,總覺得他不管說什麼都會被大家以為是在開玩笑吧?他小時候一定有過真的肚子痛想請假,卻被媽媽說「看你的臉就知道你在裝病」的經驗吧?
「是真的,」他雙手交織在下巴底下道,「剛出生的時候就有天生的心臟疾病,情緒不能過於激動也不能跟一般小朋友一樣到處亂跑亂跳。我的老爸老媽為了提醒自己、也算是為了提醒我,剛好我們家又姓『倪』,就取了這名字囉。其實,後來想想這名字取得真好,每次同學說『倪友並,要不要出來玩?』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有病,不能出去玩,所以這個名字救了我不少次呢……哎,你幹嘛一副看到鬼的樣子看著我啊?心臟病早就好了,就只是破個小洞,長大就癒合啦──!」
就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輕鬆自在的神態,反而讓人更能感受這件事的真實感。
他說完後,我第一個念頭是問一個問題。
「小郁……知道這件事嗎?」
他搖搖頭,「他從沒問過我名字的由來。」
「別讓他知道,他會擔心的。」
有很多事我都不會讓他知道,他已經承受太多東西了,再過量的話他會垮的。
他聞言後又笑開了,眼神轉換到跟小郁相處的模式,柔柔地看著我。
「沒想到你還蠻體貼的嘛。」
「謝謝你的誇獎喔。」我不太情願地收下。
「那何不再體貼一點,晚上別去那些地方如何?」
他真的──很懂得怎麼激怒我。
「屬於我的時間,晚上我要去哪裡是我的自由吧?」
就像白天小郁在沒有防曬的情況下待在大太陽底下多久也是他的自由,我就算不情願,也不會去干涉,這是我們的默契。
即使他現在的身分是小郁的男朋友也無權過問。
他推了推眼鏡,嚴肅認真地道,「那裡,很危險。」
「如果你是擔心這個身體的話大可放心,我自有分寸。」說穿了他就是怕這身體在他之前被誰玷污了吧,佔有主義真是可笑。
「呃……那也是原因之一沒錯,但……我是擔心你啊。」
「擔心……我?」我失笑道,「呵呵……先生,我們才見過二次面耶。」
「小郁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說得真冠冕堂皇……不過,我不討厭這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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