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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台灣最高的地方上班是什麼滋味?

 

只有玉山北峰氣象站的工作人員知道。

 

■■■

 

結束長達一個月的假期後,他又得回到工作崗位上。

 

這個工作上班三十三天,休息一個月,聽在別人耳中似乎是個夢寐以求的職業,但是他的工作地點在玉山北峰一號——玉山北峰氣象站,這裡測得的年均溫,是攝氏三點八度。

 

在海拔三千八百五十公尺上工作,內容既艱困又不方便先不提,光是上山交班就危機四伏、提心吊膽,一不小心就會在玉山她美麗的懷抱下長眠。

 

從塔塔加鞍部出發已經過了三個小時,身上近三十公斤的行李每走一步路就會多一公斤似地沈重。

 

這條上山路路況又變得更差了,現在只容一人通過,右腳邊緊靠著山壁,左腳再向左一公分就是幾千公尺深的山谷,他小心地輕移著腳步,幾顆小石子被他踢落至山谷,他停下腳步看著。

 

無聲中,小石子夾雜著雪慢動作掉落。

 

「還好吧?」前頭的助理轉頭用含有原住民口音的國語問他。

 

他點點頭,繼續前進。

 

氣象站駐守人員通常是三人一組的團隊,一個氣象技士與兩名助理,在他前後的這兩個助理都是布農族的子弟,從小就在高山上生活,體力比平地人的他好上許多,前面的達海背的東西足足比他多上二十公斤。

 

「謝先生一個月沒見體力就不行啦?」在他身後也背了四十公斤東西的烏悟調侃道。

 

他沒有轉頭回應,只是低頭苦笑。

 

兩名助理也與他搭擋過多次了,知道他不太喜歡說話,平常都靜靜地聽他們兩個聊天,或是自己一人跑去拍照、整理相片。

 

會自願來到這個許多氣象人員視為畏途的玉山氣象站工作,主要是他想遠離人群,因為他不擅長交際,而在玉山上,除了來來往往的山友外,就只有兩個頗自得其樂的原住民助理,他可以不用管什麼人際關係、你來我往,只要專注於他的工作,定時觀測氣象、清理積雪。

 

三人接著又走了幾個小時,前方即看到來幫忙拿行李的氣象站留守主任。

 

「小佐!烏悟、達海!」主任在雪中裡開心地揮著手。

 

「廖主任。」他也禮貌性地回揮著手。

 

「看到你們平安上來真好,來,分點東西讓我拿吧!哎唷,烏悟,你體力還是這麼好,這包有五十公斤吧?」廖主任熱情地拍著他們的肩,分擔重物。

 

廖主任在玉山上已經工作十餘年了,平常待人和氣,結交許多登山好友,對於下屬不太喜歡與人交際的個性也寬心以待,所以他很尊敬他。

 

分攤一些行李背上的廖主任走近到他身旁,「雖然排班的時候你說可以……可是接下來這個月是農曆年……」

 

「主任,可以的,我媽一年前就過世了,我又不喜歡回老家過年,在山上過年比較適合我,況且,主任你也三、四年沒回家過年了吧?」除了人際關係外,老家的囉嗦親戚也會使他心煩。

 

廖主任聳肩呼了口氣,一陣白煙在他嘴邊,「好吧,那我明天下山後,你們一切小心,今晚讓我來做點年菜給大家嘗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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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年菜,但也不過是平常吃的三菜一湯再加上一碟蒜泥白肉與他們帶上來的年糕,可是大家都吃得很滿足,這裡不比平地,在高山上一瓶清水都極其重要。

 

「小佐多吃點啊,這種在我們花圃裡高麗菜既鮮翠又香甜。」主任邊說著又夾了一大把給他。

 

他邊把高麗菜放入口中邊想著之前為了種這些高麗菜可是傷透腦筋,在這邊種菜雖沒有會啃蝕菜類的害蟲,但來分一杯羹的動物卻不少,前些陣子要收成前的一個清晨,起身到菜園一看,高麗菜被吃了一大半,兇手是不懂得掩飾腳印的長鬃山羊,他們當然不能設陷阱捕捉牠,只能圍籬笆『勸導』,但高山上的山羊阻擋不了,還是肆無忌憚地大啖高麗菜生菜沙拉,幸好牠們並沒有全部吃完,現在吃的就是牠們吃剩下的。

 

在山居生活就是這些小事有趣。

 

「這你拿上來的年糕嗎?」主任指著煎得香噴噴的年糕道。

 

「嗯,上山前買的。」其實他不喜歡吃年糕,不過閃神的一個念頭,還是讓他買了。

 

「謝先生買的這個年糕好吃耶!」烏悟說著又夾了好幾塊。

 

「哈哈,吃著年糕,連山上都有年味呢,下次我回來時帶幾張春聯來貼好了。」主任笑道。

 

最後烏悟把年糕一掃而空,他則在主任的夾菜攻勢下,幾乎吃了半盤的高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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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象觀測人員的一天是從清晨四點五十分開始,在冬日的早晨不想離開溫暖的被窩起床是大家都有過的經驗,對他來說,這是每天早晨的拉鋸戰,三十幾度的被窩與零下十幾度的室外,這是個即使是夏天也讓人不想離開棉被的地方。

 

按掉鬧鐘後,他讓自己賴床三十秒才起床,這已經是至高奢侈了。

 

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室外觀測並記錄數據,可是在記錄數據之前必需先拿著雪鏟,忍受著如錐心刺骨的寒風,挖出地表溫度計才能看到溫度記錄。

 

接著是拿著燒好的熱水繼續清理儀器上凝結的霧淞,霧淞是濃霧中水氣凝結在固體迎風面上,類似霜的東西,在山上的每一天都得跟它奮鬥。

 

第一個工作做完,天也差不多亮了,踏在氣象站前的平台,可以遠眺玉山主峰,從這個角度拍的照片,他不知道有幾千幾百張了,但每一張都有唯一的美

 

回到室內剛好看見主任正在玄關準備整裝回家過年,平常都是點頭代替打招呼的他難得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主任再見!先跟您拜個早年。」

 

主任則是露出微笑,說他會早一點回來交班。

 

送走他們一行三人後,他繼續到觀測站外面清理著積雪,清到一半發現百葉箱附近的積雪中好像有一樣東西,他蹲下來撥開雪,雖然已經被冰封,但看得出來那是一枝向日葵,一個不屬於這個海拔的植物。

 

他把這枝向日葵帶回室內,並發現一旁花瓶裡也還有另外幾枝向日葵,應該是主任撿進來的……

 

順手數了數目,剛好是十枝,那就是三天送一枝……幾乎可以湊成一束了呢……

 

「謝先生!」他想事情想到一半,達海急急忙忙衝進來大叫。

 

他皺眉道,「什麼事?」

 

「烏悟突然說肚子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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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山上除了諸事不便外,最怕的就是碰到有人生病,若是急症的話說不定還要勞動到直昇機運送。

 

烏悟的情況是還可以走動,不過好像真的很痛的樣子,小心起見,他聯絡到已經到塔塔加鞍部的主任。

 

『這樣啊……那請達海先帶烏悟下來好了,我想辦法叫其它人去代替他們。』

 

『嗯。』

 

『說也奇怪,我們明明昨天都吃一樣的東西啊……怎麼會鬧肚子咧……』主任不解。

 

『我在想……該不會是……』

 

『年糕吃太多了!』主任接著他的話道。

 

背著輕裝的達海扶著肚子痛的烏悟下山了,下山前他們說會盡快趕回來,不過他心中卻想著說不定今夜要一個人度過了。

 

像是順應他的預感,天候自下午第一次觀測後就每況愈下,果然過了不久又接到主任通知說遞補的人明天才會到。

 

一個人的氣象觀測站,太陽下山前再次出門觀測記錄時,天空又開始飄下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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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餐後,他坐在書桌前看著書,等待著九點最後一次觀測,外頭依然北風呼呼。

 

而書看到一半,狂風呼嘯的聲音中夾雜著敲門聲,他覺得奇怪,主任不是說遞補的人明天才會到嗎?

 

還是迷途的登山客?不過玉山的冬天鮮少登山客造訪,而且造訪前會先通知……

 

他突然想到之前那個台灣黑熊敲門的新聞,但馬上又覺得自己真蠢,黑熊能爬到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也是奇蹟了。

 

但,打開門後進來的龐然大物,對他來說還真的是隻大黑熊。

 

「學長、學長!你沒事吧?你不是肚子痛嗎?快,我背你下山!」

 

他眼前這個身高近一百九的巡山員是他大學時代的學弟,都已經離開校園幾年了仍不改口地叫他學長。

 

巡山員看到氣象員慌亂地檢查他有沒有少根頭髮、少斤肉,冷靜後才發現他氣色還不錯。

 

「學長,你……?」

 

對於以前舊識的學弟,他不改有距離的態度道,「肚子痛的是這邊的助理烏悟,已經下山了。」

 

「呼——原來是這樣啊……」巡山員聽了鬆一口氣坐在地板上,他這時才發現他的腿好像在流血。

 

「你的腿怎麼了?」他皺眉道。

 

「啊——就……」

 

他無奈地拿著救護箱,走近他身旁,幫他把鞋子脫掉,褲管拉起,小腿有三道被割傷的傷口。

 

「山老鼠又有新的花招?」這些在山上盜採盜獵的山老鼠為了避免巡山員和警方的取締,最近常在山路上佈設陷阱,很多人都因此受害。

 

「唉,對啊,我剛剛聽到他們說氣象站有人肚子痛,就急忙上山,一個不注意就被割到了,唔……」消毒倒下去的瞬間,巡山員悶哼一聲,他則無視他的聲音繼續消毒包紮傷口。

 

為了轉移注意力,巡山員繼續說著話,「原來這個月輪到學長你當班啊……我本來還想請你到我家過年的。」

 

「我不喜歡去別人家過年。」他冷冷地道。

 

「喔,那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過……啊!」最後一個結,他用力地拉緊,勇壯的巡山員也忍不住哀叫出聲。

 

把急救箱收好後,他走到那插著束向日葵的花瓶旁。

 

「啊,有的枯掉了呢,沒關係,我再拿新的上來。」巡山員笑道。

 

「我真不懂……」他看著向日葵道。

 

「不懂什麼?」

 

「不懂為什麼這麼無理的要求你也會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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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

 

「我想吃雞腿便當。」他開玩笑似地說。

 

隔天巡山員就幫他送上雞腿便當,這是第一次告白。

 

「我喜歡你。」

 

「我想看報紙。」

 

隔天巡山員就幫他送上當日報紙,還每一家報社都有,這是第二次告白。

 

「我喜歡你。」

 

「我想看向日葵。」

 

巡山員之後每隔幾天就插一枝向日葵在百葉箱上,不管他在不在。

 

他真不懂,他這種比玉山上的積雪還冰的態度,為什麼他還這麼鍥而不捨

 

他說他從在學的時候就喜歡他,原本要在畢業那天跟他告白,怎知他根本沒參加畢業典禮,後來得知他到金門當兵,他興沖沖地坐飛機到金門,卻與放榮譽假的他擦身而過,一直到他在這邊上班,他也追著過來。

 

巡山員撐著牆壁走到他身邊,「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最近覺得追求一個人跟登山很像。」

 

他笑著續道,「還記得那次第一次參加登山社辦的活動,我是第一次爬山,老實說爬山真的很累,感覺過了這關還有這關,山路也都長得差不多,怎麼爬都爬不完……我累到坐在一旁不想再爬,想等著你們回程時,學長你走過來跟我說『沒有人爬山只為爬到山腰,你的辛苦,山會知道,所以她在山頂會給你等價的美貌。』」

 

聽著巡山員這麼說,他苦笑。

 

『你的辛苦,山會知道,所以她在山頂會給你等價的美貌。』

 

怎麼自己的話聽在自己耳裡好像在自嘲?若是不照著做不就是自打耳光?

 

「聽了你那句話後,我就繼續起程,跟著你的腳步,其實我一直以為學長你不太跟大家鬧在一起,所以覺得你很難親近,不過那次我整個改觀……學長你其實人很體貼又很溫柔,只是不擅交際,中途我踏空差點掉下去的時候也是你一直拉著我……」

 

聽他這麼一說他才想起來,有這個橋段,能拉住一隻大熊他也很佩服自己。

 

「所以……學長,至少請告訴我還有多久才能攻頂呢?」像隻大熊的巡山員站在他面前無辜地道。

 

能爬到三千公尺山上的大熊真的很稀有了。

 

「你現在就站在山頂了,不是嗎?」他微笑道。

 

「咦?!」

 

巡山員一聽,喜出望外,高興到忘記呼吸,過了幾秒才趕緊大口吸氣。

 

「學、學長,我、我覺得我有點呼吸困難……」

 

「這裡海拔三千八百五十公尺,含氧量只有平地的百分之六十二,是連坐著都會缺氧的高度喔。」

 

他好沒氣地看著他,接著抱著輕笑出聲。

 

■■■

 

在全台灣最高的地方談戀愛是什麼滋味?

 

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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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mi亞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