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鶴姐──!潤餅買回來了!」黝黑的壯漢打開門後大聲道。

 

排了三個小時的隊,急著把東西送到的阿漢一刻也等不得,他放棄坐電梯,一路從一樓爬到九樓,為的就是要把鶴姐指定要吃的那家店潤餅送至他手中。

 

「買回來了啊,人很多吧。」今天穿著蜜桃色旗袍上衣配上大紅色長裙,把長髮綁成馬尾的鶴姐緩緩地從辦公室走出,他看到好吃的潤餅心情顯得很愉悅,竟然還關心地問著下屬。

 

見鶴姐沒發脾氣還露出誘人的微笑,阿漢也難得地與他抬摃道,「是啊,我跟晏哥從早上七點就去排隊,還是排了三個小時才買到呢。」

 

「每次清明前夕那家老店的潤餅都是搶手貨啊,能買到就該偷笑了呢!」鶴姐笑盈盈地接過潤餅,這才發現沒看到另一個人的身影「嗯?你家晏哥跑哪去了?」

 

「啊!報告鶴姐,晏哥說他下午不會過來了……」晏哥方買到潤餅就叫他自己先拿著鶴姐的份回來,自己則坐上計程車前往另處。

 

鶴姐的纖纖長指拿起一塊潤餅吃了一小口後才道,「八成又是去那什麼油畫修復師那邊了吧,還真佩服他,受得了小晏的『殷勤』……既然他不在,不如這樣吧,反正明天清明放假,你們下午就先回家吧!」

 

「咦?鷹老闆說下午放假嗎?」因為突然宣布放假,阿漢呆愣地道。

 

「我說放假就放假囉。」

 

「呃……是!」

 

不聽鷹老闆的話頂多被辭職,不聽鶴姐的話可是會被砍手指的!

 

■■■

 

拎著一袋潤餅,穿著毫無品味可言的紫襯衫,脖子上掛著俗氣逼人的金項鍊,臉上戴著過時大墨鏡的晏哥吹著口哨走進巷子,在寫著『油畫修復』四個大字的玻璃門前停下,望進去裡頭,搶眼的銀白色頭髮仍在老地方左右晃動。

 

他笑著拉開大門,明明開門聲是無法讓人忽視的程度,但是對對方來說就像是隻螞蟻經過般,沒有任何感覺。

 

他也早已習慣他一頭鑽入工作時的認真,走到他堆滿專門書的書桌前,逕自動了些手腳後才出聲叫他。

 

「喲呼──」

 

楚晴仲這才慢慢地抬起頭,定神地看了他許久,才從畫作的世界回到現實。

 

「你知道寒食節的由來嗎?」晏哥突然問他,可是又不等對方回答,馬上就像解說員般淘淘不絕地說著由來,「傳說是春秋時代晉文公為了把隱居在山中的功臣介子推逼出來受封行賞,於是下令放火燒山,但沒想到介子推卻抱木自斃,晉文公覺得非常歉疚,下令全國官民在每年此日不得生火,這就是寒食節的由來,延伸至今就變成吃潤餅春捲過節。」

 

「故事大致上算對,但其實在周朝就有『禁火』的制度,所以也有學者指出寒食節並非源自這個故事……」

 

「啊……」被這麼一訂正,晏哥仰頭道,「是不是寒食節由來不重要啦,重要的是那個故事──」

 

楚晴仲心想,好像是他自己先問知不知道寒食節的由來的?有時候真搞不懂這個人的想法,自那幅畫之後他就常常拿畫來修復,而且明明第一次來的時候著急地要討畫,之後拿修復畫作時卻對他說慢慢修就好、越慢越好,有時候甚至沒有拿畫來,只拿了伴手禮。

 

不過自己好像也快習慣每個禮拜都有點心吃的日子了……嗯?為什麼眼前的書上面有一排潤餅?

 

「……」

 

──故事比較重要。

 

楚晴仲懷疑地道,「你是晉文公,我是介子推?」

 

 

■■■

 

真要比較的話,晏哥比晉文公聰明多了,晉文公用火攻,他則用『食』攻,而且採長期戰術,讓他對他的邀約沒有拒絕有空間。

 

『明天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楚晴仲只考慮了一段吃潤餅的時間便答應了他的邀約,隔天晏哥開著自己的金龜車來接他。

 

楚晴仲打開車門之後狐疑地盯著他看,一時還以為自己認錯車牌號碼、上錯車了。

 

「怎麼?不太習慣我這身假日裝扮嗎?」今天的晏哥一改之前的形象,簡單的白色PoLo衫加背心,臉上也沒掛著招牌墨鏡。

 

見對方沒有回答,晏哥更開心地道,「是不是我這打扮太帥啦?」

 

「原來你眼角旁邊的小痣還在。」

 

「你……看得真仔細。」那顆只有本人會在意的小小痣他竟能一眼就看到?!

 

「我最近修畫的時候發現的,你的哥哥畫了很多細微的地方呢。」楚晴仲彎身入坐後道。

 

原來是哥哥的畫啊,他苦笑地想。

 

「他待會聽到應該會很高興吧。」

 

「待會……?」

 

「我們等下要一起去掃墓啊。」

 

■■■

 

他的哥哥火葬後安放靈骨塔裡,所以兩人祭拜結束後就完成了整個掃墓的儀式。

 

在靈骨塔內,晏哥一句話也不說,閉上眼安靜地祭祀,而他身邊的楚晴仲也靜靜地對原畫者致意。

 

兩人一同步出靈骨塔後晏哥才開口,「他去世後我每年都會來這裡,可是今年好像才能真正地與哥哥像以前一樣話家常呢,」要繼續往下說的時候,晏哥忽然變得有點扭捏,「晴、晴仲……真的很謝謝你,噢──天啊,我多久沒叫過別人『名字』了,怪彆扭的。」

 

自從在討債公司上班後,大家都是用假名,對客戶也是以某某先生代稱,他真的很久沒叫過另一個人的『名字』了。

 

楚晴仲見他這副吐槽自己的模樣反而笑出聲來,「我不介意你不叫我的名字。」

 

「不行,這樣不公平,你也要叫我名字才可以。」

 

他這時才想到他根本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便想也沒想順口就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書晏。」

 

「書晏?」

 

「對,就是書晏!」他因為自己的計謀得逞而笑得很開心,「晴仲,我們接下來去哪好呢?」

 

「……回家?」

 

「喔,拜託,你這個工作狂該不會又要想繼續工作吧?偶爾也該出來晒晒太陽,不然膚色會比你的頭髮還要白……」

 

話說到一半晏哥突然噤口,因為前方女子手上拿著的東西實在讓他們兩個人很難移開目光。

 

「她拿著的是……」

 

「那種強烈畫風……似乎是……」

 

楚晴仲還沒說出自己的猜測,身旁的人就一箭步衝了出去。

 

去阻止她把畫作往火堆裡丟。

 

■■■

 

「小、小姐!你在做什麼!」晏哥不顧正焚燒的金爐有多燙,伸手就往裡頭搶救畫作。

 

「不要燒畫──!」這個時候從右後方又衝出另一個男子把女子手上的畫全都抱了過去。

 

女子因為手上的畫作都被搶走了,氣憤地看著他們,「你們把畫還給我!」

 

「不行!」晏哥與男子異口同聲地道。

 

「那是我母親的畫耶!」女子道。

 

「這也是我叔叔的畫!」男子也道。

 

「怎麼回事?」這可把晏哥搞迷糊了。

 

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晏哥身旁的楚晴仲則緩緩地解釋,「他們說的,應該都是對的。」

 

「都對?」

 

他接過晏哥手上被燒到一部份的畫作,「我想這應該是甄琳跟胥汶兩位老師的共同創作吧?」

 

「甄琳是我的母親……」

 

「胥汶是我大伯父。」

 

「喔──那我了解了,那……小姐,為什麼你要燒畫呢?」也許是因為看過楚晴仲辛苦的修復畫作過程,晏哥現在覺得隨意破壞藝術品的人都不可原諒。

 

「這……是我母親的遺願,她希望她的畫作全部銷毀……」提及母親,女子的神情有些哀傷。

 

「請妳也要尊重另一個創作人的意願啊,特別是他們兩人合作的畫作對他們之後的繪畫生涯都有極大的影響力,件件都是十分寶貴的,我沒辦法接受銷毀這件事!」男子搶著道。

 

「可是這幾張都是胥汶老師同意把所有權給我母親的!你沒有權利阻止我。」

 

晏哥想了想,兩邊說的好像都很有道理,印象中胥汶老師英年早逝,無法徵求到本人的意見,不過就他懂的一些法律皮毛來說,這位先生真的沒有權利阻止她銷毀畫作……

 

「甄琳老師的遺書真的說要銷毀畫作嗎?」

 

晏哥雖然自己不會畫畫,但有個畫家哥哥,他多少也知道自己的創作品是僅次於生命重要的東西,藝術家不可能說銷毀就銷毀。

 

「是真的,這是我母親的遺書。」女子從皮包內拿出遺書遞給晏哥與楚晴仲觀閱,並同時道,「我母親在遺書裡寫道『請把我及我的畫作都焚燬成灰……』,尊重她的遺願,我把母親保有的原畫複製保存後再行銷毀……」

 

遺書以全英文寫成,非常簡短,重要的畫作處理部分就如同畫者女兒所說的一樣,晏哥看了搖搖頭,楚晴仲則像端詳畫作般看了好幾次那封遺書。

 

另一名男子也遺憾地道,「若是甄琳老師獨自創作的畫作的話我沒辦法插手,可是這幾張共同創作的畫,如果燒掉就太可惜了……所以我向甄小姐努力爭取看是否能購買她手上他們的共同創作,可是甄小姐不肯出售……執意要燒燬它們。」

 

「說得煞是好聽,身為畫商的你不可能不知道畫作在作者去世後身價會水漲船高翻上好幾倍,特別是這幾幅共同創作的畫,它的稀有度更是市場上少見,我覺得你並不是可惜這幾幅畫,而是別有居心!」女子逼著男子道。

 

「甄小姐,畫商也不是都以價格看畫的,更何況另一個作者還是我的大伯父……我大伯父畫作本來就少,希望幫他辦個個展一直是我的心願,我長年來也一直在蒐集四散到各地的他的畫作,所以我是不可能轉手賣出賺差價的,請您再考慮一下!一但燒燬就不可能復原的!」

 

這個畫商先生與小姐似乎早已周旋許久,但她仍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不願改變心意。

 

「我已經考慮半年了……這是她的遺願,我不能違背,所以選在今天清明,在她面前把這些畫燒燬!」

 

雙方你來我往,身為局外人的晏哥想插嘴也沒有餘地,反倒是原先不表示任何意見楚晴仲倏地插口。

 

「小姐,可以聽我說幾句話嗎?」

 

她看著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頷首答應。

 

「我的工作是油畫修復,大概在六年前令堂曾經拿一幅畫來我這邊修復,那幅也是兩位老師的共同創作,我記得是因為地震不小心被重物壓到受損的,甄琳老師雖然是也原創者,為了希望讓畫能恢復到最完美的原狀而拿來詢問我有什麼辦法,我還記得……她當時對於讓畫作受到損傷這件事非常自責,所以……我並不覺得她是一個會想銷毀全部畫作的畫家……」

 

「可是,我母親的遺書……」

 

楚晴仲又接著道,「請恕我直言……我想,可能是小姐您誤解了她意思。」

 

「誤解?!……這、這是什麼意思?」

 

「遺書裡寫道『…… burn me and my piece……』,對照過往我與甄琳老師的互動,我覺得這句話的Piece指的應該不是她的畫作,而是她的所有物,像是日記、創作筆記……等,當然這也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也希望小姐您能再多加考慮。」

 

這番話讓女子有些動搖,她低頭道,「我母親在這幾年不再創作且患有輕度的憂鬱症,常常自己鎖在房裡……所以、所以,我對她說要做這件事我也不疑有它……」她抬頭看著楚晴仲,「先生您說也許是對的……」

 

最後她把畫作收好帶回,並願意出借兩位老師合作的畫作給畫商當個展之用,而那些被燒到一部分受損的畫作則交由楚晴仲修復。

 

■■■

 

回程的車上,挽回不少珍貴畫作的油畫修復師卻不怎麼開心,他把手靠在車窗旁,任風吹撫他的銀髮,一臉嚴肅地好像在想什麼國家大事似的。

 

晏哥倒對這個結局十分滿意,愉快地道,「晴仲,這應該算是個好結果吧,畫不用燒掉,畫商也可以借到畫展出,而你也接到新的工作呢!」

 

「……對不是創作者來說也許是個好結果吧,但對創作者……」楚晴仲微垂著眼,幽幽地道,「書晏……我說謊了。」

 

「啊?什麼?」晏哥聞言驚看著對方,方向盤一轉還差點開到路邊。

 

「不是甄琳老師來修復畫作,是胥汶老師……他來修復的剛好就是今天那幅被燒傷的共同畫作,沒想到同一幅畫竟又回到我這邊……」

 

「胥汶老師……那、難不成?!」

 

「沒錯,是甄琳老師毀壞那幅作品的,胥汶老師不捨便又交付我修復,但最後又回到甄琳老師手上的樣子……」他轉頭看著放在後座的畫作續道,「在修復的期間我參考了很多他們的創作,也跟胥汶老師長談了很多次,隱約地知道為什麼甄琳老師想毀壞作品的原因。」

 

「難不成是因為共同創作的作品實際上只有一個人創作?」晏哥猜想著。

 

「你猜得很接近,……兩位老師從學生時代就是好朋友,也常一起創作,畢業之後更一起開畫室畫圖,似乎也交往過……我研究了他們各自的作品與合作的作品,發現合作的作品中,甄琳老師的風格似乎……」楚晴仲選字顯得非常謹慎,「有『參考』胥汶老師的風格,有可能是因為長年相處,風格變得相似的緣故,但沒想到這樣的影響日益強烈,之後幾幅甄琳老師畫作如果不說是誰畫的,大家也許會猜是胥汶老師畫的,胥汶老師後來也發現到這點,為了保護她,而減少自己的創作量,最後甄琳老師自己也發現這件事,所以想銷毀畫作,這就是原因……」

 

「這……所以……對創作者甄琳老師來說,這些畫他是『真的』想銷毀?!」

 

楚晴仲無奈地點點頭,「……而我卻為了保護它們說謊了,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但內心就是有股衝動說了出口,對我們來說,這些是美麗的作品,但對她來說卻是個污點……」

 

晏哥把車開至一旁停下,輕拍他的肩。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會保護那些畫作的,甄琳老師想銷毀作品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我還是相信每一件創作都是創作者猶如懷胎十月般很辛苦才創作出來的,況且……還有個人還對我說過『每一幅畫都是真的,沒有假的。』,那些圖也確實是她的作品啊……所以,我覺得你做的是對的。」他引用他說過的話,安慰著他。

 

但楚晴仲似乎還有什麼心事不能釋懷,「……創作不像日記般私密,是公開的,但它卻包含著比日記還要私密的東西。」

 

晏哥這才想起楚晴仲說過自己是美術系畢業的,但是他卻從未看過他的作品。

 

「你……現在還在創作嗎?」

 

他悠然一笑,「會啊,我們回去馬上就可以『創作』了。」

 

「啊?」晏哥呆愣的樣子倒讓他笑得更開懷。

 

「我記得我家冰箱裡還有些潤餅皮吧,『自創』一份特別的潤餅也算是『創作』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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