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海風的甜度

桌上的四號餐跟六號餐就要冷了，卻還沒有人開動。

簡律師抱著愛犬坐在餐桌旁的高腳椅上，看著遠方一大一小，他打算把『兒童打狗未遂案』全權交給『專業』的雷檢察官處理。

換言之，簡律師的耐心與愛心已經被這死小孩給磨光了。

尹沛勳坐在稍遠的沙發上，嘴巴噘得老高，雙眉呈八字型，又擺出一副很難看不討人喜歡的表情。

雷檢察官就蹲在他身旁，剛剛聽了簡律師的快速說明後，他大概明瞭男孩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以及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名字叫雷劭宇，你可以叫我雷叔叔喔。」

雷檢察官朗聲自我介紹，男孩卻不太領情，連臉都不肯向著他。

雷檢察官平常當差訊問時，三教九流圓的扁的，什麼樣人都看過。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質問一名年齡不滿十二歲的男孩。

尹沛勳的態度並未使他氣餒，山不轉路轉，他自行走到另一邊，面對面與男孩說話。

「你剛剛做了一件讓簡叔叔很困擾的事，你知道嗎？」

尹沛勳沒有迴避雷檢察官的視線，但他嘴巴緊閉，似乎不願回答。

「你為什麼要拿直笛打狗呢？」

他想了幾秒，輕輕搖頭。

「你沒有要打牠嗎？」雷檢察官設想另一種情況，「還是……你想跟牠玩？」

這次他馬上就搖頭，還多搖了兩下。

依雷檢座多年辦案經驗，推斷出一個結論。

「……你怕狗？」

尹沛勳把身子縮起，臉埋在雙膝間，悶悶地道，「我以為……牠要咬我。」

──真相大白。

雷檢察官與簡律師交換了眼神，同時露出苦笑。

得知實情的簡律師心想，難怪剛剛他會站在門口不敢進來……可是，既然怕狗的話，可以先跟他說呀，真是個不誠實的小孩。

他撫了撫愛犬，只好先把Ray關起來，並補償性地在牠的晚餐裡多加些肉。

雷檢察官輕拍尹沛勳的背，「你別怕，狗已經關起來囉。」

男孩緩緩抬起頭，四周張望了一會兒，沒看見臘腸狗後，才稍稍鬆懈警戒的神情。

「放心，Ray真的被我關起來了，快過來吃麥當勞吧，」簡律師沒好氣地道，「劭宇，你吃飽了嗎？」

「噢，我在家吃飽了。」

已經吃飽的雷檢察官仍與他們一起坐在餐桌上，他似乎對尹沛勳頗有好感，不停與之攀談。

「你很勇敢呢，不哭也不吵，要是我在你這個年紀被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定會哭的！」雷檢察官試圖用以前愛哭的糗事，想鼓勵男孩。

但尹沛勳不太相信他說的話，瞥了他一眼道，「我從上小學之後就沒哭過了，動不動就哭的話，又不是女生。」

「呃……是。」

莫名被訓誡的雷檢察官只能認同他的話，沒插話的簡律師則是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遇上這死小孩，脾氣再好的雷劭宇也會發火吧？不知為何，他有點期待。

「對了，其實你剛剛並不是真的想打Ray吧？你只是想嚇嚇牠而已吧？這樣也算是『正當防衛』。你在主觀上認識到客觀上存在緊急的防衛情狀，而做出防衛自己……」

雷檢察官不自覺地使用『專業用語』，縱有再多小聰明，才國小四年級的尹沛勳怎麼可能聽得懂呢？

雷檢座話說到一半才察覺自己犯了職業病，連忙改口笑道，「啊，不好意思……檢察官當久了都會這樣……哈哈。」

「檢察官……是什麼？」尹沛勳發問道。

簡律師聞言覺得神奇，因為，這是男孩今天發問的第一個問題。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讓他覺得難以置信。

總是很『認真』的雷檢察官，對於這個問題也很『認真』地回答，尹沛勳對這個話題也很有興趣，兩人熱絡地來回問答。

吃完麥當勞的簡律師想插嘴也不是，喊停也不是，只得說聲要去蹓狗，便帶著Ray到附近走了一圈。

簡律師也再嘗試打電話給他的父母，但就如尹沛勳所述，電話一個沒接、一個關機。他留下語音留言，告訴他們，『孩子在我這邊，我是律師不是綁匪，請趕快帶他回家，還我一個美好的週末吧』。

回公寓並把Ray放在玄關處的狗籠後，簡律師走進客廳一看，一大一小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而交談、時而歡笑的模樣好不溫馨。

除去尹沛勳突然被掉包的可能性，簡律師覺得這個小孩──很可怕。

他簡直把大人玩弄於鼓掌中，想無視就無視，想任性就任性，想討對方歡心，他也做得到。

當然，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太多……說不定只是尹沛勳比較喜歡雷檢察官，雷檢察官也比較容易跟小孩混熟罷了。

不過，就當作他也在耍任性吧。無論如何，他都不想留這小孩過夜。

簡律師往前走了幾步，雷檢察官笑著道，「箴彥，你回來啦，一起來看電視啊。」

他暫時沒理會笨男友，直直走向男孩道，「沛勳，我剛剛又打電話給你的爸媽，他們還是沒接電話，所以我想……」

尹沛勳收起笑容，淡淡地道，「跟上次一樣，他們大概明天才會想到我吧。」

「上次？」雷檢察官問道。

「我跟媽媽去大賣場買東西時，看到我爸跟蘇阿姨也一起買東西的那次。也跟這次一樣，一人跑一邊。」

兩名大人面面相覷，尹沛勳仍表現得十分冷靜。

「我習慣了。而且……這裡比大賣場好，還有電視可以看。」

■■■

決定讓男孩在這裡待一晚後，簡律師便叫雷檢察官先跟他一起去洗澡。

簡律師收拾完廚房垃圾後，泡了三杯熱可可，拿起一杯飲用。

原來，好人有時候也不是自願當好人的，而是『情勢所逼』，再加上『太不尋常』。

一個常常被遺忘的男孩，或許對他來說，自己已經跟孤兒沒什麼兩樣了吧……

所以，他才對這些事表現得冷靜淡然，而且極力想隱藏自己的弱點，不讓別人發現。

因為……他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就算哭，也沒有人會來抱他了。

思及至此，簡律師內心湧出一陣苦澀。但他不是同情男孩，而是……

「箴彥？」

身後傳來一句溫柔的嗓音，讓他回頭時順手把苦悶往心裡藏，露出微笑。

「你們洗好了？他呢？」

「他還在泡澡。沛勳說他家裡沒有這麼大的浴缸，我就想說讓他多泡一會兒。」

「嗯，要喝熱可可嗎？」

「好啊！」

雷檢察官啜了口熱可可，露出滿足的表情，可是簡律師隱約感覺到，那份『滿足』並不是來自飲料。

「箴彥……」

「嗯？」拜託，拜託，雷劭宇你不要……笨到……

「你不覺得……」

「什麼？」不要把這句話……

他傻笑道，「我們這樣很像一家人嗎？」

「……」不要笨到把這句話說出口，笨蛋！

「我覺得這感覺很……」

「想要小孩的話，可以跟某個法官或大官的女兒結婚啊，還可以帶回家給雙親看，真是一舉數得呢──」簡律師惡意地嘲諷道。

「箴彥……我不是那個意思啦，我是說……」

雷檢察官急忙解釋了老半天，他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不用聽他就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

只是，他不喜歡這句話。

但雷檢察官慌亂又著急的表情，可以彌補這個錯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