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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side

許久沒再走進這條補習街,熱鬧的景象不變,但招牌上的補習班名稱換了又換,補習老師們的「藝名」也改了又改,路上的考生們也輪替過好幾批。

在我高中考大學時,因為第一次考試成績不甚理想,我毅然決定重考,並離鄉背景來到這條補習街臥薪嘗膽,寒窗苦讀。

當初會到這裡補重考班,主要是因為這條補習街在我的第一志願T大附近,每當讀書讀到想去賣雞排或回鄉下種田的時候,我就會到T大的校園裡走走,幻想自己是其中的一員。

隔年我順利地考上T大醫學系,現在回想起來這種自我催眠法好像蠻有用的。

 

我站在補習班樓下看招生海報,方從補習班下課的莘莘學子們個個從我身後經過,臉上疲憊的模樣跟我當年是如出一轍,但不曉得他們是否知道自己是為何疲憊?

待樓上補習班的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一個頂著學校絕對不會允許的爆炸頭男擋住了我看海報的視線。

他笑瞇瞇地道,「同學,要重考嗎?現在報名的話還可以優先劃位喔。」

「沒想到我看起來還像高中生啊……」我自滿地摸著下巴,雖然沒有刻意保養但臉頰沒鬆弛多少,難怪從大學時代就常光顧的快炒店老闆娘到現在都還叫我「同學,要吃什麼?」呢。

「呵,我們補習班來者不拒,班上也有四、五十歲要考大學的同學啊──」老友搭著我的肩道,「是什麼風把倪大醫師吹來啦──」

這傢伙叫藍襄,是我的高中死黨,大概是星座互補,血型又相同的關係,我們自認識以來就一拍即合。T大英文系畢業的他在外商公司待過一陣子,而前些陣子辭去工作跑來補教界教書,每天虐待……教導學生也頗如魚得水。

「這裡離我工作的地方那麼近,我順道來看看你啊。」

藍襄哼哼地笑了幾聲,「我來這教書也快半年了,也不見你來探望過啊,而且你這傢伙下班寧可早早回家睡覺或打電動也不會沒事跑來找我聊天吧?」

他寶刀未老,一下子就被拆穿了真不好玩啊……

「說吧,有什麼事能讓你見到我新髮型也不會笑的?」

經他這麼一提我才發現他的髮型真有點好笑,不過現在再補刀好像也來不及了。

我搔首看著地板道,「其實……我是想邀你一起去喝酒啦。」

藍襄聽了先是一楞,隨即攬著我的肩頭道,「倪小弟,看不出來你也有需要喝酒解悶的煩惱啊。」

「哎……有啊,這是身為人都會有的煩惱吧。」

「身為人……難不成是陽……不對啊,你自己就是醫生了,哎,我這邊可沒有什麼偏方喔,我沒有那種需要……」

他一個人嘰嘰喳喳地唸著,我這老友跟我最像的一點就是愛嘮叨。

「我看起來像是會有這種低層次煩惱的人嗎?好歹我的需求也在馬斯洛需求層次金字塔的前三段呢!」

「那我就聽聽看吧,剛好今天賤內不在家,可以跟你去喝酒!」

「……要是我把這句話轉述給你家老爺,可能連你都要有煩惱囉。」

「喂!到底是誰來求我聽他的煩惱啊?」

 

■  ■  ■

 

口頭上說要把酒言歡,其實後來我們並沒有喝酒。

緊連著補習街後就是夜市街,我們順路走過去後,手上也多了宵夜與飲料。

回到我的狗窩,從頭至尾說完這個煩惱後,桌上的食物也去了一半。

正在喝楊桃汁的藍襄習慣性地咬著吸管道,「這哪是『身為人都會有的煩惱』啊?我猜全世界有這種煩惱的不超過一百個吧……有個雙重人格的情人……」

「他之前是多重人格呢……」

「你的意思是問題已經變得簡單許多了嗎?」他微瞇著眼道。

我認真地道,「不……我覺得雙重人格問題比較複雜。」

「不就是多P跟3P的差別嗎……」

「……我想你家老爺應該還沒睡吧?我們可以請他過來一起聊天啊──」我作勢要打電話威脅道。

「NINI──我開玩笑的啦──」雖然藍襄陪著笑,不過他剛剛眼神真的閃過一絲恐慌呢。

「不過……說出來真的心情比較輕鬆呢。」

「可是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喔,」藍襄現實的提醒讓我又垂頭,他緊接著道,「所以你現在最大的煩惱是不能跟他親密接觸嗎?」

「不……這倒是其次,主要是……他完全沒有想再接近我的意願,而且還會躲起來……」

Friday曾這麼說過,小郁他害怕跟人有過度的親密接觸,所以他會躲起來,忘記曾經發生過這件事。

我不但傷心,更心疼他。

他沒有辦法從與人的親密接觸中接收到對方的情感、也無法付出。即使他說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卻無以為繼。就跟人與神的關係一樣,人再怎麼景仰神,神再怎麼疼愛世人,但人神殊途。

我喜歡他,我真心喜歡他。可是我不能保證我給他的愛能像無節制的水龍頭,不斷流出。況且我也渴望他的水龍頭能鬆開一些,即使只有一滴也好……那也是付出。

「我想……這應該是人格分裂的原罪,」他閉眼道,「我記得我曾修過心理學,好像有提到人格分裂的原因……」

「在幼童遭受重大打擊或創傷時,患者會創造出不同的人格分擔、面對打擊,而患者的記憶通常也是片斷、有空隙的……」我喃喃唸著書上的文字,為了他我也曾閱讀不少相關書籍。

「對對,我想他可能少了小時候被父母疼愛時的記憶,所以現在不知道怎麼付出、怎麼愛一個人。」

「這我也想過……」

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還有一項好處,可以整理腦中煩雜的思緒,思考也會變得正向。

藍襄樂觀地道,「知道問題點在哪,問題就好解決了啊!東西有少的話補上去不就得了。」

我暗嘆一聲,「怎麼補?」

「就把人格合在一起……?」

「哪一牌的強力膠可以黏得住啊?」

「不知道耶,去問文具店老闆?」

「不過……他們本來就黏在一起了!」

這也是我們學生時代的習慣,不經大腦、別人也聽不懂的對話總可以像打乒乓球一樣來來回回。

今天藍襄比平常體貼,早早又回歸正題,「那之前的人格是怎麼合在一起的?」

「小郁說,有一天醒來的時候,就……」

他雙手一攤,「完全不能當參考啊……」

「是啊,也沒辦法問另外一個……」

「為什麼?」

我白了他一眼,低聲地道,「……這就等同兇手問被害者,你覺得我要拿刀刺哪你才會死呢?」

其實我猜想Friday應該也知道我想做什麼……

「喔喔──對喔!雖然是心靈上的……不過也等同於死亡?真是奧妙啊……」

「現在不是感嘆的時候吧!」

「真的很神奇啊!下次一定要介紹他給我認識認識喔。」

我不太情願地看著他,這傢伙以前的情史多到即使我們不同系我也略有耳聞呢,但他自從跟現任這個在一起後好像有收斂些(?)。

後來,話題莫名地轉移至雙情侶約會之類的事,愉快的話題總是讓時光過得特別快,時鐘敲過十二點後,老友起身要離去。

「不好意思啊,沒能提供什麼實質的意見。」他很沒誠意地笑道,「不過,我會去幫你找強力膠的!」

「請你務必先試用過啊!」

連離開時都要講廢話的我們相視而笑。

道過晚安,他要離開,我要關門時,藍襄霍然轉頭,我還蠻習慣他總是把重話放在最後講的這個舉動。

「NINI,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自己是喜歡他,而不是同情他。」

看著我怔忡的模樣,他又再加一擊。

「你可能會覺得只有自己能救他,可是,說不定,沒有你,他也可以過很好的日子。」

老朋友就是這點好,他會說重話讓我發現自己從未想過的問題。

 

■  ■  ■

 

A side

『非洲的獅群在大草原上休憩,其中有一隻年輕的小白獅──萊恩,跟在母獅身旁活蹦亂跳,牠是這群獅子中唯一的白子,在不遠的未來將有許多困難與挑戰等待著牠……』

「小郁──小郁──」

有人在叫我……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起來像回聲嗡嗡作響,再仔細聽,又好像是我自己的聲音。

但是,如果是我自己的聲音的話……自己又怎麼會叫自己的名字呢?

「小郁!」

我緩緩開口,「……Friday?」

「總算醒過來啦?你發呆瞪著電視一小時耶……」

「咦?真的嗎?」

「不然你說現在動物頻道在播什麼?」

「不是在播獅子的……」

我轉頭望向電視,正在播放的是一隻隻黑白相間、扭著屁股走路的可愛企鵝相繼跳進水裡的畫面。

「我就說你在發呆嘛……累的話就早點休息吧,明天早上你還有課不是嗎?」

我撫著額,揉揉眼,「不……我不累啊。」

「那你是想事情發呆嘍?讓我猜猜……是那個姓倪的事吧──」Friday微提高了音調。

「Friday,友並他有名字的。」

「……他的名字太怪了,只有你會叫他本名吧……」

「咦?真的嗎?」

「真的……哎,你真的這麼在意那傢伙?」

「我們在交往啊。」

不知道為什麼,Friday很無奈地道,「你真的知道『交往』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當然知道啊,Friday你之前不是都會跟我說你交往的事……說你們一起去吃飯、、一起去喝酒、一起去海邊。」Friday在美國的時候曾與不少男生交往過,他有時候會跟我說他們在一起時發生了什麼趣事,可是回國後卻沒再聽他說跟誰交往的事。

「小郁,交往可不是『做什麼事都在一起』就叫交往啊,你要想著他、跟他擁抱、跟他接吻、跟他……你做不到吧?」

「……Friday以前也做過這些事嗎?」

我有想著友並,可是其他事我沒有想過……而且我不喜歡。

從有記憶以來就不喜歡。當有人想靠近我的時候,我直覺地就想躲,沒有理由也沒有原因。

「當然做過啊,用這個身體喔。」

「一定要做這些事情才叫『交往』嗎?」

「唔嗯……也不是這樣定義的啦,到老夫老妻總不可能再做了吧……」

「那也可以不用做這些事囉?」我開心地道。

「你不想做,不代表對方不想啊,而且你若當下逃走了,會很傷對方的心呢,就跟昨天晚上一樣……」

「對了……昨天晚上……」

因為友並靠近我,所以我逃走了,丟下他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你喜歡他對吧?那為什麼要逃呢?」

「……我也不知道,我傷到他的心了嗎?」

「傷得很重喔,搞不好他現在躲在被窩裡哭呢。」Friday邊笑邊說著,害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開玩笑。

「那……我是不是該道歉呢?」

「道歉是一定要的,但是……如果你真的無法接觸他的話,我覺得你們還是別再繼續交往吧……也算是我同情他吧,這樣繼續下去他會很痛苦的。」

「Friday……你叫我們分手嗎?」

 

■  ■  ■

 

「他這麼說……」

我把Friday的話原原本本地轉達給友並聽,他起先邊聽邊點頭,聽到一半時頭重重地頓了一下後就趴在桌上不起。

我擔心地彎下腰問道,「友並,你怎麼了?」

他奮力似地撐起右手,再撐起左手,最後霍然抬起頭,與他平常像樹獺一樣的眼神不同,鏡片後一雙像獅子看到獵物般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瞪著我,

「小郁,你想……跟我分手嗎?」

「……我就是不知道該不該跟你分手才來問你的……因為Friday說繼續下去你會很痛苦,如果讓你覺得痛苦的話,那我們分手也……」

友並把眼鏡都快甩出似地猛搖著頭「不不──他又不是我,怎麼會知道我痛不痛苦呢?」

「說的也是呢……可是Friday一向比我還要會觀察人……」

「我現在本人慎重澄清,跟你交往我不會痛苦,能跟你在一起我很開心。」友並認真而肯定地道。

我怯生生地問,「可是我很怕跟人有親密的接觸……像是擁抱、接吻、或是性行為……」

「小郁,這些都不重要啊,我們可以慢慢來啊……人生還那麼長,一夜情什麼的就交給喜歡吃泡麵的年輕人吧──唔,也不是說我們不年輕啦,養生要從現在開始嘛──」

「那真是太好了。」我鬆了一口氣。

「你也為了這件事而煩惱嗎?」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煩惱,Friday說我都在發呆……」

友並突然感動地握著我的手,「這是好事、這是好事啊──」

我疑惑地看著他,「這是……好事嗎?」

『看著電視發呆』聽起來很浪費時間,不像是件好事呢……

「……對我來說是好事啦,哈哈。」

友並開心地大笑,我雖然還是不懂,不過他能開心就好了。

「對了,友並……如果我還是學不會接觸你該怎麼辦?一直到死前我可能都沒有辦法抱住你呢……」

「呃……」他先是一愣,之後才回過神似地道,「沒關係沒關係,我已經拜柏拉圖為師了,沒問題的!」

「可是……友並,為什麼你哭了?」

他的眼眶溼潤,只要一眨眼眼淚就會掉下來。聽我一提,他連忙摘下眼鏡拉衣服擦拭雙眼。

「這是喜極而泣啦──哈哈,喜極而泣……」

可是……他的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快樂呢?

 

■  ■  ■

 

B side

那個白痴──

他以為他是誰啊?可以專情過百年千年還只愛一個人的痴情漢?還是美女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啊?

都在下面幫你鋪好墊子了還不跳?那就等著被火烤吧,真是……

笨死了……

對象可是小郁耶,只要有我在,他過了十年、二十年都還是那個樣子的。能當上醫生的人頭腦都還算清楚的吧?怎麼你這顆腦袋還混沌不清?

到時候就算你想離開他,他肯定是笑著跟你Say Goodbye,多年的付出就隨流水消逝,什麼也沒留下。

「他真是我看過最笨的傢伙……」

「嗯?Friday你在說什麼?」

一個閃神不注意,Filo就站在我面前,手中拿著剛調好的飲料,大概因為我自言自語的話而停下動作。

「沒什麼,」我揚起嘴角微笑,「那是要給我的嗎?」

「是啊。」

Filo把飲料推至我的面前,那是杯從藍色漸層至紫色帶有迷幻色彩的調酒。

「Friday你今天看起來有點焦躁呢。」

「喔──從哪個地方看出來的?」

我不覺得自己特別焦躁,倒是那傢伙的行為占去了我一些思考時間罷了。

他就這麼繼續跟小郁交往下去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關係,曾難得好心地給他離開的機會,他不要。那我會好好地看著,接下來的戲碼……

──當一個人不斷付出到最後幾近乾枯時的姿態,我也很好奇。

「你真的很焦躁呢,而且還心不在焉。」Filo饒富興味地笑道,像是找到我的另一面,覺得很有趣的樣子。

我啜了口飲料,不太想搭理他,「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同啊。」

「今天店裡有你的Type呢──是個單身的混血帥哥,你卻連正眼都沒瞧過他。」

Filo比了比坐在吧台另一端,那裡坐著一個真的很帥的男人,沒有伴獨自飲酒,一看就知道是來釣人的,他的眼珠子還是我最喜歡的碧藍色……

可是我卻到現在才發現他,平常坐在老位子總不會錯掃過任何一個進門的帥哥的……

不想被看穿的我只好裝成一副對他興趣缺缺的模樣,「我有看到他啊,太壯了,我不喜歡那型的。」

「是──嗎。」Filo故意拉長聲調,我有時候會嫌他太多事。

因為眼前有帥哥卻不能上前搭訕,再加上Filo今天太多話了,我便早早離開WANT,但是我還不想回家,獨自在夜店街裡遊盪,原想找間像樣的店再喝杯酒,卻因為外頭的招牌都太沒品味而作罷。

自討沒趣地轉身要回家時,我在前方看到一個醉醺醺的大叔搭著女郎的肩搖來晃去地,不像在走路,倒像在跳難看的舞步。

我睥睨地看了他們一眼,想繞道走過去時,我才認出那臉紅得不像話的大叔是誰。

哎呀──不正是最近連任系主任的熊教授嗎?

前些陣子小郁在學校人際關係出了些問題時,我還陪系主任應了幾次酬呢。會完全倒戈向系主任這方主要是考量到牛教授的人面還不夠廣,選邊站的話還是站在人脈較多的系主任這邊會比較有利。

不過那時候姓倪的說最好能跟他混熟點找到最後能出手的一張牌,以免之後他說翻臉就不認人。

可是喝了幾次酒系主任在外還是有所防備,機密、隱私的事不說,也不會去有女性服務的酒店,連只喝兩杯酒回家都會叫計程車呢。

後來因為他沒再找小郁麻煩所以我也把這件事忘了,沒想到今天……

醉得連路都看不清的教授方才當然沒認出我,我偷偷地轉向跟在他們後面,時而聽得到女郎說,「我們去哪兒休息好呢──」

他們一個拐彎就走到賓館、Motel林立的大道,心中暗自竊喜的我拿出口袋中的手機,還好上次買新手機時選了五百萬畫素的那隻。

可是女郎也很挑剔,在大馬路上的賓館不要,又拖著他往前走,再彎入小巷。

我連忙跟著步入小巷,一下子大開眼界,小巷裡才是真正熱鬧的花街,霓虹閃爍得眼都快張不開。

所以,我把他們跟丟了,只好沿途一間一間地走過,看看他們是否還在門口。

走到第三間的時候,一個男子突然從裡頭衝出。

迎頭正要撞上我的時候,槍響震聾了我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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