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少──爺──您等等我啊。」
在鄉村小路上老總管追著逕自走在前方的少年,少年回頭沒有說話,只是莫可奈何地看著老總管,停下腳步等他。
「少──爺,我知道您不喜歡我們來接您,可是這是老爺的吩咐……」
沒有什麼表情的少爺收了收下顎,他也不想讓他們難做事,雖然討厭表現出自家財勢權勢,但這對他父親來說已經是最後底線了,小學時他身邊都還有個書僮伴讀。
他是這個地方大地主的兒子,放眼望去看得到的田地都是他們家的,身邊同學的爸爸都是他們家的佃農,從小就沒人敢對他大聲說話,更徨論與他交朋友了。
上了初中之後同學更少,大部分的佃農之子能讀到小學就算很好了,有些家庭裡的孩子連小學都沒辦法上,大字也不識一個。
「少──爺,今天大小姐有人來提親呢,是隔壁縣的望族,聽說家裡也有幾十甲地,真是門當戶對,可是老爺好像捨不得把大小姐嫁出去……」一路上只有老總管的嘴巴開闔不停,少爺只會偶爾回頭看看他,或是停下腳步看著稻田中的稻草人。
當他們行經那座每天總要走過二次的小橋時,橋墩下傳來男子的呼救聲。
「幫、幫幫忙啊──!我不小心掉進河裡了!」
「少──爺少爺,好像有人掉進河裡了!」
老總管與少爺往下一望,一個少年連人帶腳踏車一起栽進河中,這條河本來就不深,只是河底有許多淤泥,少年上半身在水面上,拚命地想把被淤泥卡住的腳踏車拉出來,礙於水中難以施力,腳踏車沒有移動半寸。
「看起來不像我們村裡的人……」老總管回頭一望,沒想到少爺從旁邊的斜坡跑了下去,老總管邊叫邊追,「哎,少──爺、少──爺!回來啊,跳進河裡會著涼的、衣服會弄髒的!」
少爺義無反顧地走進河中對著少年淡淡地道,「我幫你。」。
「感謝!那你拉著車頭,我推車尾。」
最後連老總管一起三人同心協力才把那台笨重的腳踏車拉起,全身溼透的少年爽朗地大笑,自嘲道,「我真是笨,本來要騎去初中先跟老師報到的,結果路上一不注意就整個人滑進河裡,哈哈──」
「你是……轉學生?」
「是啊,明天才要去正式上課……啊,你的制服……」少年見到少爺的卡其制服後開心地道,「請多指教,我叫何錄滄,是新來的轉學生。」
少爺一時怔住望著他,還沒來得及回答便又被老總管推著走,「少爺,不趕快回家更衣會著涼的!」
錄滄則對他們揮手,大聲叫道:「今天謝謝你們!明天見啊,『少──爺』!」
少爺被叫少爺這麼多年,只有他口中的『少爺』不帶有任何地位高低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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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滄的爸爸在公家機關辦事,這年調職到這個村子,與少爺意外結識後變成朋友,他很喜歡他的名字,習慣叫他『錄滄』,而他總是打趣地學老總管叫他『少──爺』,聲調還學得唯妙唯肖。
他上學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家是大地主,也許是他的爸爸與他家沒有利害關係,也許是他天性如此,他對他的態度不像其它人,他們會吵架,也會玩在一起。
錄滄每個禮拜都會寫一封信,裡面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日記,記載著這個禮拜的發生的大小事,少爺知道那是寄給錄滄他那位指腹為婚的未婚妻的。
每次錄滄都會一臉不耐煩地坐在大樹下寫信,邊寫還會邊向坐在身旁的少爺抱怨:「要不是父親叫我要與對方『保持聯絡』,我才不會寫這個『週記』咧,少爺你看,這是她這個禮拜回的,你不覺得她好像也不太想寫『週記』?」
少爺讀過信,覺得對方字跡娟秀,雖然字裡行間也都是些小事,不過並不覺得對方是不耐煩地寫這封信的。
他沒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說出,倒是附和錄滄的說法:「嗯,是啊。」
「乾脆我就寫上『菁吾愛,你我心意相通己不需文字傳達、魚雁往返,為節省嫁妝與聘金,就別再寫信了,您說好不?』,這樣不錯吧,哈哈──」錄滄說完顧自大笑,沒注意到寡言的少爺欣喜的樣子。
但是他仍與她通信,沒有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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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畢業後,錄滄當上老師,整個人變得老成許多,少爺則變成少當家,幫忙父親處理一些帳目的事,兩人雖沒辦法再向以前一樣天天玩在一起,不過閒暇時還是會坐在河邊談天說地。
這天,錄滄突然道,「我跟菁已經在討論結婚的事了。」
「這樣啊……」
明明還記得前幾天他才在抱怨回信很麻煩,沒想到他們竟然要結婚了,少爺目光飄渺地望向黃澄澄稻田中的稻草人,隨即轉頭向他說出那句他練習了好久的話。
「祝賀你。」
儘管練習了千百次,真正說出的時候,語氣仍是顫抖著,幸好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把稻田刮得沙沙作響,掩飾掉他痛苦的語氣。
錄滄邊整理一旁被吹亂的信紙邊道:「其實你應該要比我早結婚的吧?聽老總管說你的親事都推掉好幾十樁了。」
「我還早。」
「你跟我同年,哪裡還早?要不我跟菁問問她妹妹……」
「不用了!」少爺大聲地回絕,把錄滄嚇了好大一跳。
「允年?你……?」
驚覺自己失態的他馬上又道,「我、我是覺得這種是看緣份,強求不來的。」
「哈哈──是啊,那我跟菁一定是孽緣,從小就指腹為婚呢。」
少爺淡然一笑,是啊,我比不過的孽緣……
「錄滄,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錄滄想都沒想就應好:「嗯?好啊。」
「請跟……跟我一起去相館拍照片。」
「照片?」錄滄不解地問道。
「我要去日本讀書了,想留張你的照片作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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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坐近一點,好好──少爺笑一下喔。」
照相館的老闆一直提醒少爺要笑,可是他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所以拍出來的合照有點奇怪,一個笑得開心的俊俏青年與一個呆板面孔的青年。
他們一共拍了三張照片,一張合照,一張少爺的獨照,一張錄滄的獨照,各洗兩份,可是少爺回家後馬上就把另兩張燒燬,只留下他的獨照。
原本要帶著他的照片遠行去日本的少爺,卻因為二次大戰戰況而去不成,而原本要與黃菁結婚的錄滄則在此時被日軍徵召了。
原本也在年齡範圍內的少爺則因為父親的勢力與財力讓他除名於徴召名單,可是誰都沒想到少爺不願享有此特權,竟然自己隻身投軍當兵去。
少話的他,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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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我們又湊在一塊了,少──爺。」錄滄開心地搭著他的肩,「有同鄉在一起,在這鳥不生蛋的南島總算也能苦中作樂。」
見他看到自己這麼高興,從軍也算是有了代價,少爺也搭著他的肩,心中的歡喜是他的上千百倍。
但是,戰爭是可怖的、是苦的。
原先樂觀又常逗他笑的錄滄也被這綿綿無期的戰事磨得憔悴,有時一天甚至與他講不到三句話,唯一能讓他歡喜的只有在接到他未婚妻來信的時候。
他們身旁許多同袍有的染上南島的古怪疾病、有的因受傷而失去生存意志、還有久戰厭世的人都一一在他們身旁消失。
留下來的人並不是特別堅強、也不是特別好戰,只是他們知道,有人在等他們、有人伴著他們。
「彭允年、何錄滄,有信件。」送信的班兵高唱著他們倆的名字。
錄滄此時剛好不在營內,少爺幫忙代收,打開自己的信件,裡面仍是父親寫著他可以用什麼方法讓他回國,只要他一點頭……
少爺毫不猶豫地重新把信折好放回信封,他當然也想早一天離開此地,但是他只想與他一同離開,就算不能一同回故鄉也……
他看著手中另一封要給他的信,原以為是他的未婚妻寄來的,沒料到這次與以往不同,只是封明信片,明信片上的筆跡也不似他的未婚妻。
他好奇地把明信片一翻轉,看到的消息讓他錯愕不已。
『……菁於月初病逝,莫再來信……』
他急促地喘著氣,重複地看了明信片好幾次,他的內心同時有好幾種情緒交織,是可憐、是惋惜、是欣喜、是機會……
他不知道該不該將這張明信片交給錄滄,但是並沒有多少時間讓他考慮。
錄滄掀帳而入劈頭就問道,「允年,有我的信嗎?剛剛看到有人在發信……」
他把明信片倉促地藏進自己的口袋中,並壓抑著情緒回道,「沒有耶,只有一封我的信。」
「這樣啊……」錄滄難掩失望的神情地離開帳篷後,他把明信片從口袋拿出,藏在鋼盔底下。
最後他會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他想起他曾跟他說過,「也許,我現在活著只是為了等她的信,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自己在這人間煉獄還有沒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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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刻起,他就變成了他的未婚妻,代她回信。
每每錄滄要寄信時,少爺便會藉幫他拿信之名把信偷偷收起來,並跟發信處的班兵套點交情,順手把自己回的信蓋上郵章插入進去信堆裡。
原本只是想緩和這個消息,不讓錄滄在這麼艱困時刻收到這封信,讓他失去活下去的動力,但是他越回信越是陷入錄滄深愛著自己的情境中,來往這些書信是他人生中感到最甜蜜的時刻,即使只有文字來往,即使是透過黃菁這個名字、即使現在仍在戰爭之中……
錄滄這天收了信,整天笑容沒掉下來過,到晚上還興奮地睡不著覺,偷偷地與少爺說悄悄話。
「分隔兩地的戀人更能感覺到愛情的力量之大……」錄滄帶著笑意道,「我覺得我跟菁的感情是越來越好了,最近這幾封信讓我知道我們的心意是如此相通……」
他不知該不該回話,只好悶在毯子裡裝睡,可是那晚他睡得特別甜、特別沉。
鋼盔底下的秘密,他得埋藏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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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戰況告急,偏遠地方的戰區缺乏後援援助,他們身處的這個地方更慘,不但沒有後援,還被敵軍包夾,兩軍僵持不下,糧草一天天耗盡,士兵苦不堪言。
當然,士兵們的信也寄不出去。
沒辦法與未婚妻通信的錄滄雖然沮喪但仍用意志力苦撐,因為他在信中跟她約好了。
他要回家,與她團圓。
最後錄滄還是沒能活著回故鄉,他染上了南島的疾病,隨隊的軍醫對於這種病束手無策,也沒有辦法將生病的士兵送到戰爭後沒接受更妥善的治療,連給病人一頓像樣的食物都沒有,因為糧食寶貴,要留給能作戰的士兵吃。
少爺雖然每天都把自己的食物分給錄滄,但他仍是日漸消瘦,病態的樣子沒有好轉過。
「允年,你對我這麼好……我沒能回報你什麼……」骨瘦如柴的錄滄與當年照片中的俊俏青年是判若兩人,但是在少爺眼中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他都不會丟下他不管的,除非他要去的那個地方是幸福的所在。
少爺輕輕地握住他的手,原本想張口說,可是他慣有的靜默又吞去最後一絲機會。
那夜他伴在他身旁,臨終前他大口地吸著氣,可是他的肺像有個洞,怎麼吸都沒有用,他痛苦地低聲呻吟,少爺不忍地抱住他。
喘息中,他緩緩地對他道,「我……我愛你……」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錄滄,他也對他……?
讓他完全心碎的話語卻在他還沒來得及確認時說出,「……菁,我愛你。」
錄滄的確是對著他說話,但病重的他把他的未婚妻的幻影重疊在他身上。
他對他真的用情至深,深到在他臨死前還能為他假扮另一個人。
「錄滄,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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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諷刺的是,在錄滄去逝後,原以為自己也活不久的少爺卻在隔幾天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中間輾轉過了幾個月,他帶著錄滄的軍籍牌還有藏在鋼盔底下的信回到故鄉,只有空殼回來。
家裡的大家對少爺能活著平安回來都非常高興,老管家抱著他老淚縱橫,少爺的父親還宴請數十桌,少爺的母親則給廟宇裡的神明打了一個大金牌。
可是少爺比當兵前更少話了,每天只是坐在稻田旁看著稻草人,但是大家不以為意,都覺得少爺只是一時不適應罷了。
回到故鄉一個月後,他拿著錄滄的軍籍牌照著信件上的地址前往黃菁的家鄉,他想把錄滄唯一帶得回來的東西放在他的未婚妻墓上,可是到了她的家鄉才知道黃菁並沒有病死,是嫁作別人的妻子,而現在也是一名寡婦,生活過得很苦。
少爺後來義無反顧地娶他為妻,父親和母親雖覺得不妥,但也沒加以反對,因為這是難得他同意的親事,唯一的要求只有對外絕對不可以說他娶了個寡婦,傳出去對他們大家族名聲不好。
黃菁在入門後沒多久肚子就越來越大,有些好事者便猜疑那黃菁肚子裡是不是來路不明的孩子,但少爺並沒把這些話放在心裡,再加上他們家權勢大,這種謠言在鄉裡流傳不久便消聲匿跡。
最後在中元普渡時產下一子,是個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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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那是什麼?」抱著才滿五歲的孫子,他走到附近的田地裡,孫子好奇地指著田中央的稻草人問道。
「那是稻草人,站在田裡驅趕小鳥用的,不然小鳥會偷吃稻米。」他放下孫子好讓他能走到更近的地方看稻草人。
他也望著稻草人,有種看見自己的錯覺……
無口地矗立在稻田中,為了守護著他吃不到的稻米,孤孤單單地。
他憶起他的妻子生前最後躺在病塌時對他坦白的話。
『其實我當年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誰了,你是允年,錄滄每次寫信一定會提到的名字……他還寄過一張你們的合照給我看……』話及至此,妻子哭了,『對不起……我利用了你,我為了孩子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下嫁給你……原本我以為是錄滄托你照顧我,可是這麼多年下來,我知道你對他不只有同袍之情……允年,沒有人可以愛一個人一輩子的,我愛上你……你有沒有愛過我?』
『我愛你。』又是臨終前,同樣的話。
他的妻子當然知道這不是實話,因為他從沒有碰過她,雖然如此,妻子仍帶著欣慰的笑容過世。
「阿公阿公,你會不會做稻草人啊?」天真可愛的孫子仰著頭問道。
「阿公會做啊,怎麼了?」
「阿公,我們來做一個稻草人放在那個稻草人旁邊好不好?不然他看起來好孤單好可憐喔……」
他怔怔地看著孫子,隨即將他抱起,「好啊,那我們回去拿材料一起做。」
炙陽底下,兩個稻草人並肩而站,不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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